第15章 济世之道

“你且退下吧。”

“师父!”

“我让你退下!”

季三草倔强的站在那不肯挪步。

“怎么?连我的话也不肯听了?是觉得你翅膀硬了?”

“请师父再作考虑!”

“我已经考虑得足够清楚!等你哪天,有了十足十的把握,再来找我!”

“可是……”

“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在济世堂,只要我还当家一天,就永远是我说的算!”

两人的争执,惊动了堂内的其余众人。

崔飞白倚着门框把玩银针,嘴角噙着幸灾乐祸的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师父这么生气。

此刻巴不得季三草再顶撞几句,最好是失去宠信……不,最好被逐出济世堂才好!

墙根下蜷缩的药童们窸窣挪动,浑浊瞳仁里泛起碎玻璃似的微光。

这是头一遭,竟有人愿为他们这样蝼蚁般的存在发声。

季三草昂首争辩的侧影,宛若劈开阴霾的闪电,灼得人眼眶发烫。

他们生来命如草芥,为一口饭食便将性命典给药堂。

连自己都轻贱的命,此刻却真有人愿为腐草燃灯。

你说——他们恨老医师吗?

其实算不上恨吧。

在他们有数的悲惨人生里,比老医生可恨百倍者比比皆是。

老医师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喝的、给他们住处,光这一点,已胜过那些真正的恶人无数。

甚至你真要问他们好与坏的话,他们中的一小撮人,兴许还会把老医师归作好人。

就比如此刻,仰着脖颈,定定看着季三草的试药童子杨宗。

他试过饿极的滋味,六岁那年啃食墙皮,喉管被粗粝土渣刮出血的灼痛。

经历过一次,真的便再也不想尝试。

是的,试药可能会死,但一直饿肚子却是一定会死。

有的选的话,他宁愿选择前者。

试药而死,尚能骗自己是殉了济世之道。

换个“高尚”一点的说法,那就是“牺牲”。

他的母亲,便是生了不治之症重病死的,如果当时有人能研制出良药……

至于饿死,那就真的只是饿死了。

饿殍横街,只能烂成野狗的腹中之食。

很痛苦,而且一点也不“高尚”,杨宗不想这样。

杨宗将老医师归作了“好人”,因而季三草在他眼中,便更是成了“圣人”。

若是自己能够有幸活下,就一定要活成他这般模样!

杨宗忍着痛,暗暗的想。

……

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惊动了整个济世堂。

季三草与老医师争执的消息如同燎原野火,顷刻间烧遍回廊院落。

学徒们探头探脑地挤在门外,弟子们交头接耳地聚在屏风后,连护院们也攥着短棍围拢到阶前。

待到各房掌柜匆匆跨过门槛时,正堂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老医师的蛇头杖重重叩在青砖上,浑浊眼瞳里翻涌着怒意:“你当真要忤逆至此?!”

季三草脊背绷得笔直,鸦青袍角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弟子只求师父三思!”

小禾缩在人群最前排,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她望着季三草孤零零立在风暴中心的背影,忽而咬紧下唇,拨开挡在前方的学徒,踉跄着挤到少年身侧。

“三草哥……”她颤抖着拽住季三草衣袖,声音细如蚊蚋,“莫要再顶撞了……你别冲动……”

季三草侧头看向小禾,少女发间皂角香混着冷汗气息钻入鼻腔。

他轻轻抽回衣袖,声音柔和下些许:“小禾,我没冲动,我清醒得很。”

目光扫过阶下乌压压的人影——

崔飞白抱臂冷笑,二、三掌柜乐见其成,护院们腰间短棍寒光隐现。

季三草早已思量清楚退路,大不了自立门户!

老医师的培育之恩,便以《季氏万方》相报。

想来,老祖宗也定然希望后世子孙能在此刻挺直脊梁。

似是感应到虚空某处,老祖宗对他报以微笑。

季三草心头忽而踏实,他指尖抚过腰间青玉牌冰凉的纹路,抬眸时笑意清明。

“人活一世,总得守着些不能折的东西——今日若退半步,明日这世上便再无季三草。”

“好好好!”

老医师杖头重重磕在地砖上,震得案几青瓷罐嗡嗡作响。

“既是如此——七日后你我师徒二人,便以岐黄之术决胜负!”

老医师徐徐起身,背对众人。

“若你败了,即刻滚出济世堂,若老夫败了……”

众人看不见的苍老面庞上,浮起解脱似的神情,

“这把老骨头自当退位让贤,届时用活人试药还是豚鼠开刀,随你折腾!”

檀木杖点地的脆响渐远。

崔飞白死死掐住掌心才压住狂喜,只要再忍这臭小子七日,便再也不用在济世堂里受他的鸟气!

二掌柜捻着翡翠算珠与三掌柜对视一眼,面上亦是露出振奋的神色。

满堂看客如沸水泼进油锅,惊诧私语裹着各怀鬼胎的目光,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烧出千百个窟窿。

“……”

望着老医师徐徐离去的苍老背影,季三草猛地愣住。

“三草哥……”

小禾担忧的看向季三草,却见少年紧绷的脊背倏然松懈,喉间滚出半声哽咽的笑:“原是这般……”

季三草想起前日,廊下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斑驳的“妙手回春”匾额。

老医师抚着这块匾说“该换新了”时的神情,此刻想来应是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吧……

季三草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他被老医师骗了。

济世堂的所有人都被老医师骗了。

现在想来,老医师许是早已心生退意,暗中恐怕早已存了将济世堂托付于他的想法。

这一出引动整个济世堂的争吵,不过是老医师费尽心思为他演的一场戏。

他年岁尚浅,若直言传位,堂中众人定会反对。

唯有借这赌斗之名,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在场所有人,恐怕只有他和老医师知道,七日后的比试,他必胜无疑。

“他怕了。”

季三草忽然明白过来一切,失神的喃喃,

“他害怕我说的鼠试方法真的能成,那样以来,此前因试药死在他手中的孩童,便都成了……”

喉头突然哽住,季三草想起老医师衣袍上洗不干净的药渍,终是叹道,

“便都成了……因他而死的冤魂。”

“他不敢答应,因为他不敢面对这样的结果……那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太过残酷。”

“他已经错了半辈子了,他没法回头,但他又不想继续错下去。”

“半辈子的错处垒成山,既不愿接着往上添砖,又下不得手推倒重来。”

“所以他干脆借我之手……”

“他已是错的人。”

“他希望济世堂能在我的手中,走对的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