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善大义,师徒之争

时光荏苒。

当老医师对季三草日益器重。

当季三草在济世堂内日渐站稳脚跟。

他终是坚定眸光——

是时候去做那件事了!

他一早就想做的事!

这一日。

晨露在檐角凝成珠串,季三草捧着新誊抄的《金疮止血散方》穿过回廊。

药杵捣击声自东厢传来,老医师灰白须发间沾着药粉,正俯身查看新制的药膏。

“义父。”季三草将宣纸轻放案头,“昨夜家祖又传了道方子。”

陈守拙撂下药杵,手指划过墨迹未干的“三七”“白芨”等字眼,眉间褶皱渐平,涌上喜色。

“好好好!此方配伍精妙,止血生肌之效当胜从前三成!”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串铜钥,

“去库房取三两血竭,试制些成品。”

季三草却未挪步,他望着廊下蜷缩试药的少年,那人脖颈已泛起不祥的青斑。

“义父,孩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我们……今后能不能换作白鼠试药?前日路过西市,我见胡商笼中白鼠颇通灵性,若用它们……”

“咚!”

药杵重重磕在青石台上。

陈守拙捻着胡须打量义子,忽而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义子?”

不待回应便自问自答:“因你天生药骨,更难得这份赤子心肠,只是……”老人指尖划过试药少年颤抖的脊背,“医者要分得清小善大义!”

季三草攥紧膝头布料:“可您教过我们医者仁心……”

“正是仁心!”

陈守拙突然拔高嗓音,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你当这些孩子为何甘愿试药?”他抓起把干枯药草掷向院中难民,“若无济世堂,他们早饿死街头!”

晨光漫过窗棂,将老人身影拉至斜长。

“三十年前淮南大疫,老夫亲眼见药石罔效、病殍枕藉!如今每试成一方,便能活人千万!”他按住季三草单薄的肩膀,“你怜悯一人,老夫要救的是天下万人!”

季三草望向蜷缩阶前的少年,那人突然剧烈抽搐,喉间发出溺水般的嗬嗬声,却仍死死攥着半块黍饼。

晨风拂过小院,枝叶轻响声里,混着陈守拙的叹息。

“等你看过尸横遍野,便知何为真正的慈悲。”

“可若连眼前一人都救不得,那弟子要如何相信自己能救治天下万人!”

季三草挺直脊背上前,少年人眼瞳里跳动着倔强的光,

“老祖曾托梦指点,说胡商所贩白鼠与人类生理结构、代谢过程乃至基因序列……”

“打住!”陈守拙用蛇头杖戳得青砖闷响,灰白眉梢几乎拧成结,“什么鸡阴虚劣?你且说些人话!”

季三草喉头滚动,硬着头皮继续:“就是说,白鼠与人的五脏运转、血行周天有七分相似,用来试药,效果不敢说一模一样,但也不会相去甚远。”

“七分?”老医师面容冷冽,枯枝般的手指点向院中药童,“那剩下三分差池,是你拿命填,还是老夫填?”

老医师看向他,忽而道:“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试药时,试得是何药?”

“回义父,是一日阎罗,现在已被你命名为阎罗散。”

“那若是按照你说的这鼠试法,能试出这入心之毒?”

季三草深吸口气,却是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今晨用草绳捆好的白毛小鼠道:“义父请看,这是我在白鼠身上试用的寒厥散,您看这痂皮颜色,与活人愈合时一般无二。”

老医师银眉绞作一团,枯瘦手指捏住小鼠尾巴拎至眼前。

见老医师仔细端详,季三草又从袖中掏出泛黄纸卷,墨迹尚新的对比图在晨光里徐徐展开。

老医师的呼吸突然粗重,枯枝般的手指悬在纸面上方微颤:“这些鬼画符……”

“此乃老祖传授的‘对照图谱'。”季三草咬字格外清晰,“您看这两道脉象波纹,左边是未用药的小鼠,右边是试药后的……”

季三草的话语落入老医师耳中,让后者不住的心惊。

用白毛老鼠替代人类,世上竟有此等之事?

“若真能如此……”老医师枯槁的五指,攥得纸卷簌簌作响。

他望着案上犹带血渍的试药簿,眼前浮现出这么多年来,因试药而死的一个个难民孩童。

医圣谷的旧友曾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陈老鬼!你这般行径,与魔道何异!”

可当那些试药童子用命换来的药方救活江南瘟疫时,又是谁在万民伞下三跪九叩?

世上很多事,你不做他不做,总要有人去做。

纵使背负恶名、缠上因果、积下孽障……

但现在,有人却给他提供了一个似是两全的办法。

陈守拙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给了他无数惊喜的义子。

他看见后者挺直的脊梁在晨光里镀着金边,恍惚间竟与当年跪在济世堂门前的自己一寸寸重叠。

“白鼠试药的法子,当真能保万全?”

季三草知道,此时,他只需要给老医师一个肯定的回答,他就能用白鼠,救下济世堂的所有药童。

只需撒个小谎,不,应该说只需略作隐瞒!

他喉结动了动,却终究还是如实相告:“十之八九。”

“那余下一二分呢?”

老医师看见季三草的表情,眸中的火光瞬间暗淡,长叹一声,话音涩然,

“三草,你应该知道,医药之事,差之一分便谬以千里……”

老医师这时已是反应了过来,季三草为什么试药用的是寒厥散,而非一日阎罗。

因为一日阎罗在白鼠身上,试验失败了……

见老医师似是不再打算答应,季三草忽而激动上前。

“义父!就算只是十之八九,但只要再辅以脉案对照,我们也能救下半数试药童子的性命!”

少年抬手,沉沉地指向院中蜷缩的那一具具单薄身影,

“纵使……能让一个人多活也好!”

老医师闭目不言。

“义父!”

“义父!”

“师父!”

陈守拙终是掀开眼睑。

他佝偻着拾起蛇头杖,杖头雕琢的蝮蛇獠牙对上少年灼亮的瞳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