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宁城县工业园区
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宁城县工业园区的围栏外已经挤着三四辆等待进场的作业车,铲车,拖拉机,一应俱全。雾气缭绕在早秋的低空里,像是有人把整个城区浸在了一锅沉默的白汤里。
陈标踩着碎石走进施工区,右脚踩断了一根铁丝头。他停下来,捡起它掂了掂,又随手扔到一边。
“早上有点冷啊。”一个工人打着哈欠,从车斗上跳下来,“你看那雾,是不是又下湿了?”
“又不是下雨。”陈标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前方。他对湿气没意见,他对地下那块地的味道有意见。铁腥味,死水味,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像塑料烧焦再混了消毒水的味道。空气是白的,但那味道是黑的。
“昨天那块楼板拆到一半,底下居然是空的。”另一个工人说,“我听说,这里以前不是化工厂,是军方搞过什么‘密封工程’。”
“别瞎说。”陈标头也不回,“我们是政府平台项目,不是挖坟。别胡说八道。”
没人再接话了。空气确实安静得过分。
他们今天要拆除的是园区最南侧的一座老车间,一共三层,钢骨结构。前两天已经拆掉了屋顶和上层钢架,今天要把地基挖开,把残桩拔出,清空成一个空槽,为后续地勘和打桩准备。这个空槽将会建起来一座70层的住宅楼。
8:01
第一台铲车开始作业。陈标站在外围,拿着作业本记记录。他从不相信那些“现场管理用终端”,那玩意儿记下的只是数据,不是感觉。感觉永远不是数据,数据永远不是感觉。
但今天,连数据也有点不对劲。
作业记录上显示温度18.3摄氏度,相对湿度62%,风速0.1m/s,但他分明感觉风比这要大,而且湿度比昨天更重。
他走向作业区边缘的西南角,那块地上昨天才被刮平,今天却鼓起了一小堆像灰色泥团一样的“浮土”,反正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到底是土,还是塑料,还是什么不可描述的模样。
“你们昨天有没有填土?”他问那些工人。
“没有啊。”一个工人说,“那边都没再碰过。”
陈标蹲下去,用铁锹撬了一下那团东西。不是土。是有点软的东西,像发泡塑料,又像冷冻肉块。
他用锹头撬开的瞬间,那团东西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马上瘪下去,并且发出了很小的“劈里”声音,而且释放出了白色和黑色的点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陈标猛地站起来,脊背发凉。
几秒后,他安慰自己:是气压,是地下水汽,是老旧密封层残留的气泡。可能还带着氟。但他又马上又想起来:水汽怎么可能是黑色的!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掏出了手机,悄悄拍了一张照片。
十点钟,他找了个借口上了趟厕所,悄悄把那张照片发给了他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在城建局做环境监测。
三十分钟后,对方回了他一句:
“这片地不对。你最好马上退出项目。”
陈标盯着屏幕,又看了看工地上仍在作业的铲车和不远处被拆掉一半的车间墙。他想了几秒,把手机收进口袋,转身回了办公室。
晚饭时,他坐在家中餐桌前,打开新闻客户端。头条推送是《星澜湾生态改造工程入选青东省城建样板》。评论区一片叫好,点赞最高的一条写着:“旧城改造提速,幸福指数加倍!”
他关了新闻,倒了一杯水。
水是清的,味道却有点腥。
23:24宁城县政府大楼城建局三楼小会议室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监测数据不需要对外报?”王副县长慢悠悠地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脸上没有表情。
对面三个男人并排坐着,空气压得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最左边那个是区投资开发公司的总工,叫邢岩;中间的是城建局副科张同;最右侧是远鸿地产派来的项目经理,姓杜。
张同轻咳了一下,试图让语气听上去平稳些:“王县,今天下午的确有一段数据跳动比较异常,但……我请教了技术处的人,说可能是地下的老化层还未完全排空,造成仪器误读。后续我们可以再做一轮采样。”
王副县长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撂下了一句话:你自己信吗?
他不等他们继续,忽然站了起来,在会议室里慢慢踱起步来。
“样板工程,是省委挂牌的重点示范项目,知道这个意思吗?”他说话仍旧不紧不慢,但脚步每踏出一步,三人心口就像跟着抽一下,“意思是——出不了错,更出不了‘故事’。懂吗?”
没人敢接话。
“你们负责施工的、监理的、评估的,我不管你们怎么写报告、怎么签字。一句话,这楼,今年要打地桩。否则出事——别怪我先送你们上新闻。”
邢岩低声说:“远鸿那边已经同意派驻勘察队长常驻,材料也提前进场了,能压住节奏。”
王副县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老邢是办事人。”
然后转向张同:“你们局的文件流程我就不管了,早点拟好环评补件,把‘原地表残留无污染结构性风险’这句话写进去,再盖个章。”
“……可是环保厅那边,之前下过通知说需要延迟批复。”张同低声说。
王副县长笑了,那笑意像风从铁窗里漏出来:“谁的电话大,谁说了算。我们又不是在修化工厂,我们在造民生、建幸福,是好事——你跟上面说清楚,是为了‘城市功能提升’。”
“还有。”他顿了顿,回到座位上,“那块地下面确实是有些‘历史’,但你以为那些旧档案真能查到?就算能查,又能怎么办?”
他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语气仿佛在谈一个天气预报:
“该忘记的,总有人会帮你忘记。”
00:10远鸿集团宁城县驻点项目部
杜经理在车里抽完第三根烟,才推开门回到办公室。
技术总监已经在电脑前坐着,脸色发青。
“又掉数据包了?”杜问。
“不是掉,是被抽走了。”技术总监小声说,“我们用的那套地勘接口,自动备份了原始数据,但刚刚我试着下载,只剩下一个空壳文件。”
杜看着他,不说话。
“而且……有个陌生IP,位于青州市城防节点附近,凌晨0点05分介入下载。这个权限不是咱们能开出去的。”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
“那东西,”技术总监声音发紧,“你真的觉得只是地质异常?”
杜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像是在想一件极其沉重的事。
“我只知道,咱们在这个系统里是干项目的,不是看真相的。”
“可你就不怕吗?”技术总监低声问。
杜笑了一下,很轻:
“怕啊。但更怕的是,看见了,还活着。”
01:35宁城县档案局地下资料通道
老局长站在三号通道口,点了一根烟。白衬衫男子早已离开。他带走了一整份封存资料——有关“原化工试验区废弃封锁”工程的全部纸质文档。
局长知道他是哪个系统的。他也知道,过了今晚,这套档案的编号将在系统中消失。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香烟,轻声自语:“我不懂你们打的是什么仗,但我知道,我们每一次选择不记录,其实都是帮了一种更大的东西在生长。”
他弹了弹烟灰,灰掉在了脚下的水泥地上。
地砖微微隆起了一点点。
像一块被压抑太久的、想要说话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