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凉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时,苏檀正陷入混沌的梦境。
她猛地呛咳着翻起身,草席发出刺啦声响,鼻尖萦绕着霉味混着湿柴的焦糊气——这不是她出租屋的空调房,更不是凌晨三点还亮着台灯的办公桌。
“小檀姐,快起!”缩在墙角的小翠攥着她的衣袖,声音细得像蚊鸣,“王嬷嬷说今儿轮咱们扫冷宫西角,再晚要挨骂的。”
苏檀喉间发涩,望着自己腕上青灰的粗布,后知后觉摸到额角未消的肿包。
原身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昨日因打碎司制房的茶盏被掌事嬷嬷揪着头发撞柱子,晕过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儿让她去扫冷宫,省得在眼前晃”。
“装死呢?”
破门“吱呀”被踹开,王婆子提着铜盆站在门口,脸上的横肉随着冷笑抖动。
她手里的铜盆还滴着水,显然刚才那泼醒苏檀的冷水正是出自此处:“洒扫局养的是牛还是你?日头都晒屁股了还赖床,上个月扣你半吊月钱算是白扣了?”
苏檀喉头泛起酸意,前世被甲方骂到凌晨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却在触及王婆子阴鸷目光时压了下去。
她扯出讨好的笑,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嬷嬷教训得是,奴婢昨夜头疼得紧,一时没醒透。这就去,这就去。”
王婆子哼了一声,将算盘拍在破桌上:“上个月柴薪领了八贯钱,你记的账上写着买了三十车松枝。松枝市价二百文一车,三十车该是六贯,剩下两贯钱呢?”
苏檀指尖微顿——原身确实蠢笨,可这账不对得也太明显。
她垂着眸,手指绞着袖口:“许是...许是奴婢算错了?嬷嬷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奴婢一般见识。”
王婆子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胳膊:“算错?你当我是傻子?”见苏檀疼得眼眶发红,却只是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她嫌恶地甩开手,“今日扫不完冷宫西角,再加半个时辰。要是让我发现你偷懒——”她拍了拍腰间的竹板,“这板子可不长眼。”
等王婆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苏檀揉着发青的胳膊坐回草席。
小翠凑过来,用指甲在她手心划了个字:“钱?”
苏檀点头,前世做会计时核账的本能涌上来。
八贯减六贯是两贯,王婆子私吞了这两贯,偏要拿原身顶缸。
她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装傻,原身的“蠢”倒是成了最好的保护伞。
冷宫西角比想象中更破败。
断了腿的鎏金香炉倒在苔藓里,褪色的绣帕黏在青石板上,最里面堆着半人高的废弃纸册,边角都被老鼠啃得参差不齐。
苏檀拎着扫帚,每扫一步都留意着脚下——王婆子说“扫不完”,她偏要扫得比谁都仔细。
“簌簌”声中,她的扫帚尖碰到块硬物。
蹲下身扒开碎纸片,一本边角卷翘的旧账本露了出来。
翻开第一页,墨迹斑驳的“司药房”三个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这不是洒扫局该处理的东西,倒像是被人故意丢在这里的。
再翻几页,一张焦黑的残图从账本里滑出来。
苏檀眼疾手快地接住,图上用朱笔勾勒着宫殿轮廓,飞檐的弧度像极了她前日路过的承乾宫,角落还画着枚菱形纹饰,中间刻着“珏”字。
“藏珠阁...癸卯年封...”她默念着残图边缘模糊的字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苏檀指尖一紧,迅速将残图塞进袖中,抄起扫帚装模作样地扫起来。
“偷懒呢?”
王婆子的声音像根针,扎得她后颈发凉。
苏檀转身时故意踉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嬷嬷您怎么来了?奴婢这就——”
“手伸出来。”王婆子打断她的话,目光落在她鼓胀的衣袖上,“藏什么见不得人的?”
苏檀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堆起憨笑:“能藏什么呀?奴婢昨日在偏殿捡了块碎布头,想着擦脸用。”她慢腾腾地从袖中摸出块灰扑扑的破布,边角还沾着草屑,“嬷嬷您瞧,就这破玩意儿,值当您大驾光临?”
王婆子盯着破布看了半响,突然抬手扇了她个耳光:“再让我看见你偷摸东西,竹板抽烂你的手!”说罢甩袖而去,裙角带起一阵风,将地上的纸片吹得乱飞。
苏檀捂着火辣辣的脸,等王婆子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扶着墙慢慢站直。
她望着掌心的红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这巴掌,得记在账上。
日头偏西时,苏檀终于扫完了最后一片落叶。
她直起腰捶着后背,刚要收拾工具,就见个穿月白锦袍的男子从拐角处踱步而来。
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响,发间的鎏金步摇在残阳下泛着暖光——这不是普通宫人,倒像是哪位主子。
“小宫娥。”男子停在她三步外,眉梢微挑,“这冷宫西角,可有人常来?”
苏檀盯着他腰间的玉佩,眼睛突然亮起来:“公子这玉坠子真好看,能换多少银子呀?”她舔了舔嘴唇,像只见了骨头的小狗,“要是给奴婢十文钱,奴婢能把这冷宫的蚂蚁都数给您听!”
男子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
他的笑像三月里化冰的溪水,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几分狡黠:“十文钱?那我要是给一两银子,你能告诉我,方才藏在袖中的是什么?”
苏檀装傻的笑僵在脸上。
她这才注意到,男子的目光正落在她袖口——方才塞残图时,墨迹蹭在布上,留下个淡红的印子。
“奴婢哪有藏东西?”她倒退两步,拎起扫帚就跑,“公子长得像银子,奴婢害怕!”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混着风钻进她耳中:“有意思。”
月上中天时,苏檀缩在草席角落。
她借着月光展开残图,“藏珠阁”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金。
前世学过的历史突然涌上来——大楚开国皇后的陪嫁里有座藏珠阁,传闻藏着能动摇国本的秘密,可这阁在癸卯年突然被封,史书里连个标点都没留。
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苏檀猛地吹灭蜡烛,整个人贴在墙上。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映出个修长的影子——是白日里那个穿锦袍的男子。
她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残图在掌心被攥出褶皱,而窗外的影子停了片刻,终于随着夜风消散。
藏珠阁,癸卯年封。
苏檀望着窗外的星空,嘴角慢慢扬起。
她原以为穿来这深宫里,不过是苟且偷生混口饭吃。
可现在——
她摸了摸袖中温热的残图,目光变得清亮。
这张图,或许能让她从最底层的洒扫宫娥,一步步走到那片星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