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元狩四年立夏,这是赴难军出征后的第一次战斗,发生在新平郡城外西郊二十里。
新平郡,为雍州腹地,距离他身后的旧都长安,仅仅不足三百里!
此地沟壑密布,利于伏兵,这是一天前“赴难军”将军们定下的计策。
自从严鹏诱敌深入,“赴难军”的主力大军从后迂回包抄两翼,两边夹击,已经确定了战局。
此时已是月上树梢,相较于其他地方欢声笑语、呼朋引伴,杜逸这边的营帐,此时已变得冷冷清清。
杜逸坐在帐外,抬头望着寨墙外两侧火盆中的火随风摇曳,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嘶!”
年轻军医剜出杜逸箭头的箭簇,撕裂的疼痛感让杜逸忍不住发出声音。
杜逸中午便回到了军营,只是军医少,受伤的人多,他到此时才被军医诊治。
杜逸看着火堆劈啪作响,偶尔爆出的火星,仿佛又映照出了昔日同乡们聚集在一起嬉闹的样子。他嘴角抽动,望着那堆篝火出神儿。
“打仗嘛,死人在所难免的……”
早被包扎好躺在旁边的陈冲,此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起身还有点困难,又往火堆旁靠了靠,让自己更加暖和点儿,嘴里却忍不住嘟囔:
“杨虎那老光棍儿,每次围着篝火啊,都会叫嚷着等升了官儿,发了财,就回去娶街头儿的陈寡妇什么的,哎,这回耳朵总算清净了;陈家兄弟毛儿才刚长齐,为人和善,谁见了都喜欢,还读了那么多书,多好的兄弟俩,都还没婚配呢,结果就……,哎!最可恨的,还是那烂赌鬼牛三儿!”陈冲话语一顿,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才继续嘟囔,“昨夜还在说‘我敢打赌,兄弟们明儿都能回来’,早知道,老子就撕了他那张乌鸦嘴,逢赌必输!娘的,最后,五十来个人,就……剩下了咱们俩……”
说到这儿,陈冲又浑身抽搐,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别说了,我知道……”
杜逸眼睛红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可眼角还是湿润了。
“杜都伯,是太疼么?”正在上药的军医关切询问。
军医或许是不通人情世故,也或许是见惯了生死离别,只是自顾自话。
“忍着点儿,这金疮药啊,是恩师的独家秘方,疼点儿才有效果。”
都伯,是统领五十人的低阶武官。在严都尉得胜回来后,便将杜逸从一个小兵,提拔为了都伯。
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便被封了官儿,本是个好的开端,是多少小兵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他却五味杂陈,很不是个滋味儿。
原因无他,这个官儿的由来,并不是因为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如斩敌十余,不仅抢来了战马,还杀了敌人的百夫长!
相反,不仅功劳没有,他还差点儿被坐了逃兵、擅取战利品的罪!
因为他初上战场,不知道要割耳回来录功,等他明白过来时,他的功劳已被别人给冒领了去,而因为他提前回了军营,还骑着马,还被人反诬说当了逃兵,还在战场上捡了漏儿,擅自偷了战利品!
逃兵,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他百口莫辩,即使是他马背上还有个伤员,也是百口莫辩!
在他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最后等来的不仅无罪,还是升成了都伯,他这才算是长吁一口气。
而给他升官的原因无他,正是陈冲说的那句,因为他们这五十来人,就他们两个活了下来……
“嗯。”
杜逸没有抬头,轻声回复。
等那军医包扎完,只是小心嘱咐了两句,不等吩咐,就匆匆提起药箱离开了。
刚打完硬仗,作为有限军医中的一员,他的时间很宝贵,没有空与这些个士兵攀谈。
杜逸顺着军医离开的方向望去,相较于此地的昏暗冷清,远处的军营灯火通明,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大帅的诱敌之计,看似简单,却很有效。”杜逸喃喃自语。
陈冲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酸味儿:“用咱们的命,打了胜仗,结果,咱们没人管,他们倒挺欢实!”
结果动作幅度大,不小心带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小心点儿,不要再撕裂了伤口。”
刚出兵的时候,杜逸就一直在怀疑,为什么会只是这么少的兵力,再加上沿路看到的地形,他便推测这是诱敌。
只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杜逸,对于这种计策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理解,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单纯的他,压根儿就想不到,诱敌,也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而他们,就是这些将军们付出的代价。
原来,自己所想的扬名天下并不是轻而易举,那是要经历九死一生,踏着数以万计的尸骨活下来,才有可能达到的。
一想到那成堆的尸骨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寒意莫名席卷全身,杜逸不仅再次浑身颤抖,低垂的眼眸在篝火的照耀下,依旧黯淡无光。
正当二人沉浸在哀伤之际,火光骤然闪动,铁甲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陈冲头朝着外面,当先注意到这个异样,抬头想要看个究竟。
毕竟在新军里面,尤其是他们荥阳郡这边儿,能穿上铁甲的,至少也得是百人将之上的官儿,可容不得他们怠慢。
来的只有一人,是已经梳洗干净的严鹏,银甲格外闪耀,面上没有了青铜鬼面,那俊秀的面容不知道能迷倒多少女子。
民好姿容,推崇华冠。从楚初时,有一位大将军为保护姿容,爱带面具出征,由是逐渐传开,逐渐在将军之中形成一种风尚,以致风靡军队。
严鹏摇头示意陈冲不要起身,飒然在杜逸身旁坐下。
杜逸早就听到,本想置之不理,可见来人是严鹏,这才忙不迭起身行礼,却被严鹏摁住了肩膀。
严鹏与杜逸相差不大,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十八九岁。但表现却相去甚远。
杜逸对严鹏不止是上下级的敬畏,更多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钦佩,以及一种难以克制的嫉妒。
想当初这个年轻将军刚来的时候,被那群山匪出身的兵痞们瞧不起,围着数落,毕竟严鹏年纪轻轻,长得还白白嫩嫩,一点儿都不像是会打仗的样子,可结果,严鹏愣是连枪都没拿,转瞬间就把十余个闹事儿的全部打趴在地上!
而且今天,也是这个将门子弟头一次上战场,他不仅犹如杀神,冲杀了一天,杀得敌人无不避其锋芒,回到营中还能一如往常沉着冷静,也是第一时间,来巡查安抚营中的将士。
这,就是将门子弟的修养吗?
“你叫……杜逸是吧?这里的都伯。”严鹏当先开口。
杜逸闻言,诚惶诚恐。
毕竟早上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他手下两千来士兵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如今,这个深处高位的严鹏,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