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阴司主

阴司大殿，不复此前空旷，计清放眼望去，只见无数鬼卒阴差沉默林立，随着老城隍缓步走进，他们躬身齐呼：

“为君上贺！”

阴阳之事，各有其主，阳间有道统佛脉等玄门正宗护持正道，阴间则是蒿里冥府的一言堂，其划分的城隍司便是一地阴司之主。

城隍司绝大多数的鬼卒阴差，终其阴寿耗尽，所见的主君也不过城隍一人，故口称‘君上’，算不得僭越。

至于他们为何事贺，计清看向走完台阶，高高在上的老城隍，或许马上就可知道了。

老城隍仍杵那根木拐，他缓缓转身看向殿下，对上一个个虔诚又狂热的目光。

三百年积累，尽在于此。

他未着急开口，反而神色缅怀地追忆一阵，直至殿中安静，再无声响，他才轻声道：

“尔等可知，吾欲为何事？”

武判官上前一步拱手道：

“是颠倒乾坤，再造阴阳！”

有六曹鬼官紧随其后：

“是拨乱反正，清算阴司！”

还有鬼卒壮着胆子开口：

“是将那鸟什子府君赶下尊位，换君上坐！”

无论谁说出何种言论，老城隍都只面带笑意，待到他们说完之后，才缓声道：

“吾于天光七年逝世，那是前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后因百姓供奉，新朝敕封，有幸以鬼神之躯入了阴司，又因政绩卓越，维稳有功，擢升为徽州城隍，掌五百里阴司，至今已三百二十一年矣。”

“阴阳之寿相加，竟活了快五百年。”

人活着若是行善，便会积累功德，待到逝世，功德便会转为阴寿，有阴寿者，即可住进阴司阴宅，享子孙香火供奉，此便是‘阴德’一说的来源。

阴司神明生前大多是善人或修士，便是因为他等功德深厚足见品性，且阴寿漫长，足可安稳一方。

但饶是如此，能享有三百余年阴寿者，仍是少之又少，世间供奉神明的庙宇，撑不过百年的比比皆是，祝文生前耗尽家财，赔上家人性命，赈济几州数百万百姓，才得了这般大功德。

这些事宜，底下的鬼卒阴差们均是知晓，故不仅毫无嫉妒，反而更发崇敬，此般人物，又能做出何种丧心病狂之事呢？

老城隍继续道：

“五百年来，吾见得阳世沧海桑田，皇朝更迭，见得百姓生老病死，疲于奔命，见得阴司掌管轮回，奖罚善恶，似乎一切都秩序井然，顺理成章，可是尔等又曾发现......”

他的语气变得困惑，

“皇权起伏，乱世频出，百姓疲惫，难有安居，为何阴宅冷清，鬼狱却怎也装不够，为何连自认公正有序的阴司，也能让这般蝇营狗苟之辈，身居高位！”

他目光看向被武判官压制的夜游神灵云，后者面有不忿，但终究不曾反驳，他生前入了魔，残害过不少阴灵，哪怕最后悔恨自裁，始终也造就恶孽。

若非他曾为道家真人，正一道又极为在乎颜面，几位师长不惜代价替他遮掩，只怕如今的灵云，早就投进畜生道，成了驮马耕牛。

而听到祖师爷被讥讽的明玉面上却很平静，反而不自觉点头对计清道：

“小道觉着他说的挺有道理，世间的不公，真是随处可见。”

计清没有回他，只看向高处的城隍，而后者也终究抛出那个困扰其许久的问题：

“阴阳之世，为何如此不平，生灵的天性，又到底是善是恶？”

“若是善，为何总有龌龊，若为恶，又何来功德一说？”

殿下的武判官毫不犹豫开口：

“是恶！唯有雷霆手段，才可肃清阴阳妖氛！”

他身后被绑住跪地的陆文却痛心道：

“是善啊，祝公，只需我等好生教化，引导，何愁阴阳不平？”

老城隍摇摇头，他站起身来，目光看向远方，

“尔等都错了，生灵天性，是一片混沌！”

“善恶无门，唯人自招，吾要做的，是立下千世规，万世矩，要阳间有千万年之盛世，要阴司有不变之公理！”

他话音落下，又伸手插入自身头颅，神色痛苦，竟生生抽出一道与他九分相似的微小魂魄，后者扭曲挣扎不断，更像一条小虫。

“三尸虫？！”

明玉震惊道，见得计清不解，他又连忙解释：

“三尸者，谓彭倨、彭质、彭矫，是生灵一身杂念欲望所化，在道家传闻中，斩去三尸乃成仙的必经之路！”

“可在正一道的道藏记载中，从未有斩去三尸羽化成仙之辈，反倒是都失去七情六欲，成了石头一般的存在！”

“这城隍既然所谋甚大，为何又用了这般法子？”

计清思索，而老城隍已捏碎手中魂魄模样的东西，他语气逐渐变得淡漠：

“去世时，吾斩去掌管欲望的彭矫，此前，吾斩去掌管嗔怒的彭质，如今，吾斩去了最后一道，掌管迷茫的彭倨！”

“吾非为一己私欲，而是为万千生灵计，只有这般无欲、无怒、无惘，吾才可由一而终！”

老城隍身形不再佝偻，面容甚至逐渐年轻，唯有气机愈发肃穆威严，他取出那枚府君印，

“再造阴阳，需得打破阴阳，如今之计，唯有一字......”

府君印气机流转，他身上浮现玄衣纁裳，

“杀！”

手中木拐化作青铜长剑，

“阳世恶人妖鬼，需杀！”

垂旒冕冠盖在他的头顶，

“阴司罪神庸吏，需杀！”

府君印金光大放，底下生出四个字印，‘冥君行玺’。

“庸碌五百年，早知阴司无君，从此之后，吾便是府君！”

背后升起一张金銮宝座，老城隍......不，新的阴司主落座其上，他垂眼看向计清：

“汝可愿来？”

明玉几乎看傻，他只讷讷道：

“那竟是真的府君印？但凭祖师爷的位格，怎可能动用阴司至宝！？”

“还有阴司无君，绝对是一派胡言，泰山府君是天生神祇，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怎可能会消失不见！”

“不过一城隍而已，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计清没管其他，只察觉到吞邪录有所波动，显然是画像更为清晰，此时正在催促他上前打杀这位气势滔天的阴司主。

但他环顾一圈，只见无数神情激动亢奋的鬼卒阴差，他心中一沉，这里动手，恐怕十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