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吞邪

计清在磨剑。

剑长二尺八寸，重四斤七两，未斩过人，杀鬼有三。

因为并非精铁好钢，鞘里搁置久了，便总是生锈。

‘锵、锵、锵......’

磨剑声暗有韵律，在这山间夜里竟不算刺耳，反倒有些抑扬顿挫。

磨剑的地儿，是间说不上破的庙。

黄土搭的墙，黑瓦盖的顶，门两旁还有朱砂写的联子。

内里也不杂乱，供桌上有尊面目模糊的神像，神像下的香炉中积了好些灰，或许不久前还有人在诚心供奉祈愿。

但近来一段时日，想必是少有人来，不然屋顶上长长的瓦缝怎会没被修缮。

冷冷月光透过瓦缝，在剑刃上映射得愈发明亮。

剑磨好了。

计清取下腰间葫芦，灌了一大口，旋即喷在剑身上。

泥水流下，这柄锈剑总算有了模样，哪怕它原本也很寻常。

计清从怀中掏出条麻布，裹住剑身，缓缓向下擦拭。

擦着擦着，他的动作变了。

剑器本横卧在膝上，渐渐上抬，随着计清手腕扭动，悄然没入腰旁衣袍下。

藏剑于身，待时而动。

计清坐靠在供桌前，双手环抱在胸，头颅微垂，仿佛是打盹的江湖浪人。

那对锐利明亮的眸子藏在幽黑中，紧紧盯着那扇被山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木门。

就在方才，鸟鸣消，虫声无，本应雅趣颇多的盛夏夜，兀地静谧深邃。

‘沓、沓、沓。’

沉重又僵硬的脚步声响起，停在了门外。

计清右手握紧剑柄。

‘吱~’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传来，露出个瘦小佝偻的身影。

借着月光，能看清是个身着短衫，头缠汗巾的少年人。

肤色黢黑，背后背篓中装了一半药草，他似是没料到庙中有人，怯懦道：

“俺入山太深，不敢这时回家，只得来庙中歇脚。”

声音沙哑，还有些颤抖。

计清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那少年如蒙大赦，道谢一句，寻了个离计清最远的角落放下背篓，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大会儿呼吸便已沉重。

鸟鸣又起，虫声再响，方才诡异的寂静似是错觉。

计清却没有闭眼，那对眸子愈发明亮，瞳孔中隐有一抹猩红，如同一点乍现的火星。

......

夜色渐深，月轮当空。

少年面对着墙角，心中计算着时辰，待数到临近午夜，那人没了动静，他才慢慢蹲起，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

这玉佩被精细雕成个蝉虫模样，材质细腻，本应价钱不菲，可惜蝉身环绕缕缕血色痕迹，平白添了几分煞意。

他青紫色的手指不住发颤，悄悄将玉蝉放到嘴前，口中一道青灰色的氤氲气息流转，接下来，只要......

他麻木的眼神中陡然生出几分痛苦，又将玉蝉拿远了些。

‘阿耶，阿娘，俺不想的，俺真的不想的！’

‘是它逼俺的，是那个怪物逼俺的！’

心中的怒吼悲怆无人可知，他手指愈发颤抖，但还是将玉蝉放近，

‘阿耶，阿娘，娃儿真的好痛啊......’

青灰色气息从口中吐出，就要裹住玉蝉，他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个低沉嗓音：

“此物何用？”

他张大了嘴，一时忘记继续施法，怎会如此，那香灰可是怪物亲手制的，连附近名声不小的道爷都中了招。

这个凡人，怎会无恙？

他滞涩地转过头，见得个背着月光的人影，气机普通，唯有一对猩红的招子亮起，竟比他更像妖鬼。

得不到回应，计清皱了皱眉，心中暗道：

‘莫非是头无智小鬼？’

但他眼神挪动，用剑尖压下那痴傻鬼物的衣袍，在其脖颈处发现个奇怪疮口。

只见蛆虫翻滚的腐烂皮肤上，有两个像是棺材钉扎过的小洞，散发着几缕青灰阴寒气息。

计清这才恍然，原是头‘行尸’。

‘初中尸毒者，体渐僵，肤渐青，獠牙差互，或可言语，待毒深，神智益损，终为逐血肉而行之怪，是谓行尸。’

难怪这家伙还能开口言语，动作也未完全僵硬，想来是才中尸毒不久。

可惜自己不通道法，救不了他，只得斩去了。

心中思绪一闪而过，计清持正剑身，就要一剑挥去，那行尸却又喃喃道：

“高人，我害人十二，让他们落入怪物口中，被生吞活剥，此罪大乎？”

计清神色漠然，剑身停在行尸头下。

“可我要不害人，镇上的大家便要被吃，我救了他们，此是德乎？”

行尸泛着青意的脸上悲喜交加，望向计清的目光里有忐忑，有恐惧，还有两分渴望。

但眼前高人的身影逐渐模糊，连带那两点猩红也再也不见。

计清收剑，看向滚落在地的行尸头颅，淡淡开口：

“我不知。”

旋即，他嘴巴微张，一股莫名吸力陡然出现，从那行尸身上摄走一道道青灰气息。

不过一瞬功夫，计清面前便只剩一堆灰尘，而他眼中的猩红之意更盛几分。

又蹲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一物，正是那块玉蝉。

计清面上终是露出笑意，从怀中取出本册子。

这册子纸张泛黄，被根麻绳穿孔连接，封面只篆写着三字，‘吞邪录’。

计清翻开一页，便见着个栩栩如生的怪物画像。

青面獠突，目赤如丹，肤若败革，筋络浮凸，周身萦绕浓郁青灰死气，一对利爪高举，捅穿一具人身，后者滴落的鲜血洒满其身。

怪物血盆大口张开，仿佛在享受这场盛宴，而它的口中含着的那块玉蝉，与计清手中全然无二。

那具就要被撕裂的人身侧脸，竟也跟计清本人有八分相似！

“僵尸么......”

计清低语一句，手中摩挲玉蝉，抬起猩红双眸，透过庙门望去。

惨淡月光照不亮整个黑夜，稍远处的山林仍被幽暗笼罩，偶有未知的野兽之类穿行而过，留下窸窣的动静，或是绿油油的嗜血眼神。

计清浑然无惧，只是借着那块玉蝉的感应，双眸隐约见到远方一头气焰瘆人的僵尸正在吞食生人，好似察觉到有人窥视，竟也抬头露出可怖面容。

“且让我看看，究竟是谁吞了谁。”

剑长二尺八寸，重四斤七两，未斩过人，杀鬼有四。

计清提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