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不知蹬着自行车抵达养老院时,小二早已经不知所踪。
墙缝滋生的青苔与斑驳剥落的漆面,无声诉说着此处的困顿境况,亦倒映着李不知八年风雨春秋的生活轨迹。
门卫老周仰在藤椅上微张着嘴,鼾声细若游丝,旁边的陶瓷缸热气缭绕。
李不知噙着笑从岗亭穿行而过。
骤然惊醒的老周眯眼盯着那道清瘦背影,猛然挺直腰板,忽然吧嗒了两下嘴,掏出烟卷塞进嘴角:
“把植物人爹伺候了八年!这孩子!”牙缝中挤出的叹息,也不知在说谁:“难呐——!”
走廊弥漫着八四消毒水的气息,李不知来到院长室,敞开的门扉里映出穆院长佝偻着剥毛豆的身影。
听见响动的老人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眼帘,镜框后松弛的眼角顿时漾开涟漪:
“不知,快来。”
李不知挂着浅笑上前,兜里发皱的信封轻轻搁在豆框旁边:“穆爷爷,四千八百五。”
“啊?哦哦,那还有——”
“还差三万七千五,”少年脱口报出反复算过的数字,又轻声补上一句:
“这个月的数加上了。”
穆院长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娟秀的‘4850’上,点头:
“好,一会儿我拿给你刘阿姨入账,来——”
说着从身旁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张便签:
“李奶奶和陈爷爷的电话,收好。他们家孙子学习都不好,我帮你介绍过了,你去问问……”
李不知记着号码的纸片子仔细叠好收入内袋,“谢谢穆爷爷。”
看着李不知妥帖收好纸条,穆院长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重新端起了毛豆框:
“去看看你爸吧。”
李不知穿过走廊,朝着一楼最后的房间走去,怀中揣着老人家沉甸甸的关怀。
穆院长这牵线搭桥不是首次,但却始终没有明白:
隔辈亲似乎永远都和学习无缘,少有祖辈能干涉到学习的,更别说补课这种东西,偶尔有能插手的,也只会相信那些挂着响亮头衔的机构。
电话永远都是礼貌的拒绝,但李不知却不能拒绝这份心意。
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间,李不知注意到了吊瓶里新换的营养液。
成为植物人已经八年的父亲,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永远都是这样一副表情,不知道生死,不知喜乐。
李不知反身掩上门,踩着凳子把手伸到门框上,硬邦邦,还带着一丝温度的碎骨仍在被卡死在门框缝里。
随后是窗框,床头,床底——
四块碎骨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没有半点松动或者移位。
李不知收回手的时候,掌心出现了一只录音笔。
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里面是一片死寂,偶尔有水滴和风声掠过,直到十余秒过去——
“你……在……夜……游……吗………………为……何………………找……到……你……了……”
声音既轻又冷,一字一顿,就像是地府魂魄的呢喃,几不可闻。
如果喻护士她们听到这些,肯定会惊掉下巴——
这里面分明就是李不知老爸的声音!
当然,这是个秘密……
李不知微微一愣,片刻之后,他脸上浮现毅然神情,按下了录音键:
“爸,我没有夜游,只是出窍赚了点阴德。”
“放心!不是阴差找到我,你就安稳躺着,心搁肚子里放好……”
“昨天,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后面咱不去了……”
“上次你要我问的事有信了,八叔走了,现在除了你,只有六叔还在……”
“我们这辈,大哥他们都已经开始夜游,我和不管身上的封印还在,稳稳的……”
“我找到了赚大钱的辙,养你到49没有问题,到时候弄个大房子给你躺,带空调……”
“还是那句话,爸你安稳躲着,外面有我……”
挂掉录音笔,李不知重新把它塞进床下的夹缝中。
按下翻涌的心绪,他娴熟的打水,清洗毛巾,然后给父亲擦拭周身。
腐皮的地方,洗洗抹上了褥疮膏。
这套流程从八年前开始至今,烂熟于胸。
记得第一次给父亲系好衣扣后的嚎啕大哭,独坐半宿,天亮后仍旧默默的去学校帮别人抄作业赚钱——
现在虽然依旧没啥钱,但至少能赚到,还能读大学,这简直不要太好……
欠的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随后,李不知拎着工具箱开始穿行在整个养老院中,欢声笑语随处可见。
松掉的桌椅、脱扣的锁扣、裂缝的窗框……
他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和热情,回报这些帮助自己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知恩。
正午时,李不知和穆院长、喻护士等工作人员,围坐在食堂享用着毛豆炖豆腐,咸香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口腔。
喻护士把盆里为数不多调味的虾皮全部舀进了李不知的碗里,惹得老周好一通埋怨。
但一转眼,老周自家带的酱萝卜也跳了进去……
筷子和碗沿的叮咚声,被笑容佐餐,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暖。
…………
小二给予李不知的‘应誓成偿’是一种奇怪的能力。
简单来说,就是获得誓言报酬的能力,不管你是随口赌咒发誓,还是央求祈祷,只要不是向特定的神佛跪拜祷告,位于浮生三千之中,都属于这能力的范畴。
只要李不知抽中对应的报酬选项,小二就能长出这条尾巴。
譬如二尾的‘噬财’面对钱财,以后涉及钱财的赌咒发誓,誓言应验后的钱财就归他。
一尾的能力叫做‘聆妄’,现在可以倾听百余米范围内,二十四小时的起誓,以及小幅度行为类誓言的应验之果。
比如瘾君子在飞机上起誓,现在能抽一支烟,给伍千元都可以——立下誓言,立谶。
你把他拉进厕所,点烟——誓言完成,成谶。
收取五千元——相应誓言,应谶。
因为整件事是你百分百主导完成的,所以能得到完整的报酬。
也可以换个流程,等他下飞机后塞支烟给他,上火,那可能就只有伍佰元。
时间、完成的难度、完成的执行度……都会影响报酬的比例。
整个过程简单丝滑,李不知可以听到24小时内范围内所有立下的誓言,成谶也必须在这个誓言发出以后的24小时内。
最后收取报酬的应谶,根据誓言不同,时间会从十来分钟至几个小时不等。
想报酬到手,就必须有对应的尾巴。
根据小儿描述,谶尾种类极多,除了钱财,还有阴德、爱情、健康、寿命……
现在李不知最缺的就是钱。
很重要!
一夜未睡,但李不知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睡不着。
但是不等他想好去哪里聆妄,突然接到了唐太宗的电话,刚刚接起,那充满咸鱼味的声线就略带惶惶的感觉响起:
“不知!不知!记得常公公不?!”
唐太宗原名唐太中,寝室大佬,本地最大房地产开发商的独子,李不知唯一的半个朋友。
外地贫困生与本地大亨独子的交情,这对冰与火的组合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冷面寡言的李不知犹如冻土中钻出的竹笋:
成绩顶尖却周身带刺,抄作业抄考试做课题明码标价,情愿三顿啃馒头也不接受免费午餐,固执的把所有人的善意挡在三尺之外。
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读了半年大学,他竟然都没有外号!
而混不吝的唐太宗就像走错片场的孟尝君,开着自己的大红别克满校园乱逛,考试全靠李不知的小抄续命。
平时龙虾鲍鱼都能倒垃圾桶的主,啃起李不知的难得买一回的鸡腿却面不改色。
那些藏在‘义父’戏谑下的平等,比刻意遮掩的怜悯更熨帖自尊,毕竟,在他之下皆儿子,谁都没有他有钱。
半学期过去,李不知逐渐习惯了这种带着咸鱼味的平等。
毕竟能面不改色偷吃他隔夜馒头的人,确实配得上‘半个朋友’的席位。
一个明码标价,一个撒钱如土,却在江湖气的粗粝中,触碰到了相似的孤傲!
今天的唐太宗明显不对劲。
他居然没有把‘义父’两个字挂在嘴边。
李不知把每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楚:
“常畅,外号常公公,你唐大少的跟班兼管家,住你出租屋次卧,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
他甚至没问唐太宗提出这个问题的原因,即使看上去傻到极点!
聪明人都不会在别人急得快疯的时候卖弄,李不知是个聪明人。
“对对对!你还记得他!”唐太宗的声音发颤:“除了你和市长,已经没人记得……”
“症状是?”
“他们说,班里从头到尾就没这个人!寝室登记簿上也只有你、我和市长的名字……”
唐太宗的声线像被卡住脖子待宰的鸡:“他、他被完全擦掉了!”
“擦掉?意思是…完全消失了?”
“对!没人记得,不留痕迹!衣服没了,书桌空了,床垫上的霉菌像长了十年!”
唐太宗喘得如同风箱:“你看那么多符啊道啊的破书,有没有法子?”
“别慌,你现在在哪?”说话的同时,李不知开始辨认返回学校的路。
“寝室里,就我一个。”
李不知立刻给出了建议:“去操场晒太阳,立刻!”
“晒太阳?”话筒里的声音瞬间加重,“我、我是不是……撞邪了?”
这句话根本不用问,现在这种情况不是撞邪,还能是什么?
总不能是我们组团疯了吧?
“不是,主要是晒干脑子里的水,等我回来。”
“别挂!”唐太宗的叫声直接冲听筒中炸了出来:“你给地址,我来找你……”
李不知果断掐掉电话,然后关机——
这个时候让他过来,那别克不直接起飞?!
这肯定要规避。
当李不知骑着自行车回到学校操场的时候,看见唐太宗活像只垂死挣扎的虾。
四周的阳伞簇拥着,但却没有一把敢遮挡下午三点钟的太阳,大少爷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头上的青筋直接爆了出来!
阳伞下举着小风扇的女生看见李不知的出现,立刻有人阴阳怪气:
“让唐少遭罪的缺德玩意儿来了……”
声音虽小,却被旁边JK裙的女生逮个正着。
“哟~”她故意提高音量,用颇为不善的口吻说:“刚谁说李不知是缺德玩意儿?”
说闲话的女生立刻涨红了脸,可怜巴巴的噘嘴,“我、我是心疼唐少……”
周围的女生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神色各异,大部分都知道拍马腿上了。
“她说得对!”唐太宗抹了把汗珠,狠狠甩在地上,恶狠狠的盯着骑近的李不知:
“这东西就是欠收拾,欺负他爹好脾气!但是——”
他突然转头盯着那个女生:“滚!老子兄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就在女生那张脸变得惨白时,唐太宗已经窜到了自行车前,从他包里掏出大罐头瓶子就倒——
大半瓶温热的凉白开,一半下肚一半浇脸上后,唐太宗一把箍住李不知的脖子:
“挂电话是吧?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刷爆你的卡——”
围观的女生把嫉妒深深的藏在眼底,笑着打个招呼,带着各式各样的饮料离开。
看着面前怒气值爆棚的唐太宗,李不知松了口气。
光看这满脸的红光和中气,就知道唐太宗此刻的三火肯定旺得如篝火晚会。
以怒养火,和以气养火的效用相同!
人的头顶,双肩各有一盏命火,强弱随着气血、胆气、命数各不相同,但都长燃不熄。
三火旺盛时,魑魅退避三舍,只有先吓破胆气,衰弱三火,阴物才能有机可乘。
所以,鬼怪害人之前常常都需要布局恐吓,反复数次,电影里也是同样套路。
只有阴德亏钱,福缘不长的人,才可能被鬼怪直接害死。
换做平时,李不知懒得解释,可看到唐太宗都快炸了,想想还是提两句:
“看,晒脑子的效果很明显,都知道刷我卡了……”
“卧槽!”唐太宗作势要把汗渍渍的脸贴上来。
“行行行,别动,给你说…”
“晒太阳能激怒气,怒气旺则三火盛,百邪不侵全靠它,”李不知拍开脖子上的胳膊,招呼唐太宗上车:
“边走边说——你到底脑子进了什么水?”
唐太宗脸色变了又变,突然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都怪老子手贱!”
事情源于三天前,唐太宗挖坟了个05年的老帖子。
帖子的内容,是当年左姓神人玩儿通灵游戏的事,说起来也是那时候的论坛爆款。
左神人为了寻求刺激,直接开始玩网上盛传的通灵游戏,并且上图发帖。
当第一个游戏纸人点睛发出去以后,立刻引燃了帖友们的热情,众说纷纭。
随后又是十字路口倒头饭、血腥玛丽,直到最后的四角游戏……
每一贴都成为了当时的热议话题。
前三个游戏一切正常,直到四角游戏的时候,发生了小小的插曲。
左大神虽然发帖说没有任何意外,但只三四天后,就从网络彻底消失,一直没有再出现。
这让当时翘首以待的帖友瞬间炸窝,纷纷揣测是遇鬼了。
唐太宗挖出帖子以后,随手就把上面的帖友骂了一顿。
那知道没多久,这篇回复居然引来了数十个人对喷,盛赞唐太宗的属性、家庭、直系亲属和他本人的智商发育情况。
争吵之下,唐太宗做出了个决定:重新来一遍四角游戏,用事实碾压对手!
他立刻召集了常公公,寝室外号‘市长’的江大桥,再加上市长介绍的研究生林姐,组局了这个号称通灵百分百的——
四角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