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山风冷冽。周锐和王香凝一前一后,抵达了北山那座破旧的义庄。
月光下,枯枝横斜,阴影森森,气氛比白日更显荒凉。
与他们记忆中的热闹不同,今晚的义庄出奇地冷清。
院里只有寥寥几人,还都蒙着面,低头不语,神情警惕。
他们才刚进门,那几位原本在和摊主低声交谈的客人便很快收了东西,脚步匆匆离开,连个眼神都不愿多留。
王香凝眉头微皱,压低声音:“他们这是……怕我们?”
“也许是怕我。”周锐淡淡道,“也许……是怕被看到。”
义庄门边,那个熟悉的老瘸子“死鱼眼”正靠在门框上,像根老木桩似的一动不动。
他看着两人进来,缓缓拉高蒙面布,露出半边脸,声音依旧尖哑刺耳:
“周小师傅,您可真是贵人到,走哪儿都能把人吓跑。这里今天清清静静,倒省了我不少麻烦。”
周锐笑了笑:“可惜不是来喝茶的。不知道你这儿……还有没有那批我们说好的东西。”
“你这话要是再大声点,我这破院子今晚怕是连灯都得熄。”
死鱼眼低声说着,朝两人摆了摆手,“别杵在外头,快进屋。要聊什么,里头说。”
说完,他随手把那扇破旧木门推上几寸,又从后面插上木栓,动作熟练利落,仿佛已经习惯了随时“避客闭门”。
周锐和王香凝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
方才那点紧张与戒备,也在这短暂的眼神交流中,悄然缓和下来。
屋里冷得发阴,只点着一盏豆油小灯,摇摇晃晃地挂在墙角,灯影在破石桌上投出一层淡黄。
死鱼眼抬手一指:“坐吧。”
周锐也不多话,走过去坐下,随手解下背上的行囊,从中取出十只白瓷小瓶,一一摆在桌上。
瓶身洁白,封蜡细致,光是那药香,就带着股清凉的劲儿。
他开口问:“上回托你送的那批,有人回话吗?用过的……反响如何?”
死鱼眼听罢,脸上立刻变了神色。
那双三角眼亮了,像夜里的猫眼,藏不住那点贪意。
他压低声音笑了两声,搓了搓手:“周小师傅,您是真人不露相啊……那玩意儿一出去,麻烦可就大了。”
说着,他从身边的小木柜里拉出几只空瓶子,正是上次那批的旧容器。
“那几位收到药的客人……一个个都快把我这破地儿的门槛踩烂了!
红着眼来问我,那能‘活血化瘀、通筋走络’的‘紫金化瘀丸’——嘿,我改的名儿,听着响亮——还有没有!
我哪敢空着手应付,只能硬着头皮……先替您应下了。”
他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我这边先定下个价——十两银子一瓶,您看可成?您带了多少,我全吃下!”
周锐听得平静,早在意料之中。
他没回这句,只把那十几瓶药往他那边推了推:“新炼的。你验吧。”
死鱼眼立马抓过一瓶,拔开蜡封,凑近一闻。
药香扑鼻,那神情简直像吸了仙气,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一瓶一瓶地检查过,连分量也仔细掂了几下,才点点头。
“行货!”他说完,手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每张面额五十两,另加些散碎银子,数得极快,凑了整整一百多两,啪地一声放在周锐面前。
“买卖公道。”他说,“要不要写个字据?”
周锐摇头,收起银票:“不留痕迹。你我心里有数就行。”
王香凝自进屋以来,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可当看到周锐轻轻松松拿出十瓶药,死鱼眼当场掏出一百两银子,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喂,”她盯着周锐,语气带着点不敢置信:
“你不是打铁的么?什么时候还倒起丹药来了?这药不会是哪儿搞来的假货,跟这老家伙合起来坑人吧?”
没等周锐开口,死鱼眼倒先急了。
他把那叠银票揣进怀里,抬头就呛道:
“去去去,小丫头懂什么!少在这儿胡说八道,坏了周小师傅的名声!”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拍胸口,唾沫横飞:
“这可是人家亲手炼的宝贝,真金都不换的好东西!
我死鱼眼虽说命烂了半截,可还没蠢到拿命保假货的地步!
整个岭南地界,能做出这种药的,除了她你再找一个来看看?”
王香凝一时噎住,脸上神情微变,像是在重新打量周锐。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多了几分探究,仿佛第一次认真看他。
周锐见状,只挠了挠头,语气淡淡的:
“小时候遇过个走南闯北的赤脚药匠,在他那混了几年。
看得多了,闲着没事也学了点皮毛。说不上门道,不值一提。”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像在搪塞,却也没有撒谎。
只是,那真正的秘密——他的【识物】铭文,他可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
王香凝盯着他半晌,最终没再追问,只冷哼一声,转开了目光。
但那种最初的警惕,似乎也悄悄换成了别样的情绪。
屋里一时沉静,灯光晃动,空气里只剩呼吸声。
王香凝盯着周锐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昏黄灯火中透着几分深意。
片刻,她终于开口,语气不再咄咄逼人,反倒带着点真心的不解:“你干嘛这么拼?打铁、炼药,还走黑市……就为了银子?”
周锐没急着回。他看了她一眼,又想起她那位被官场和行会压得喘不过气的父亲。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却藏着沉甸甸的无奈:
“我家铁坊,穷得出名。
平时活儿就少,不靠点私铁、私刀,连饭都吃不饱。
镖局、武馆的单子,一个比一个催得紧。
可官铁批文下得慢得要命,不送礼根本下不来。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笑了笑,苦涩得像喝了冷茶:
“谁愿意走这条路?黑得狠,摔一下就完。但……有时候,人没得选。”
王香凝听着这话,眼里闪了下,像是被什么触动了。
她沉默了好一阵,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周锐看着她轻声笑了笑:“其实,你不也是吗?”
“看不惯那一套规矩,可又动不了它。只能咬牙,往前凑一凑,哪怕知道……这棋盘,咱俩动不了一子。”
她身子轻轻一颤,忽然抬头,目光里第一次有了点别样的认真。
死鱼眼那边收拾妥当,偏头问她:“你要的东西,放哪?”
她从怀里拿出个包裹,递过去。
周锐皱眉:“就这些?跑一趟黑市不至于吧。”
王香凝淡淡道:“女子买书,哪儿都不方便。
在外头,还得让丫鬟去付账。”
死鱼眼挑了下眉,没接茬,只说:“你做你的,我不问。”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王香凝也在看他。
炼丹、卖刀、黑市交货,这人一步步都走得不规矩,可偏偏药效是真的,分量也真。
“你不是个铁匠么,”她轻声问,“怎么还会炼药?”
他耸耸肩:“得活下去。”
死鱼眼在旁边哼了声:“人家不光会打铁,还懂药性、会控火。
自己打的丹炉,用得比老丹师还顺。
你们只看见他在犯禁,有谁问过,他为谁犯禁?”
王香凝没说话,只收起了之前那点轻视。
一个是千金小姐,买本书都要遮遮掩掩。
一个是穷铁匠,靠卖私药求活路。他们都试过想凭自己做点事,可到头来,都被规矩、身份、现实死死卡住。
她轻声说:“你也……不容易。”
周锐笑了笑,没回话。
门外风吹过,旧门板嘎吱作响。
死鱼眼随手插上门闩,叹道:
“成了就快走,别让人撞见。你们真当这地儿是说心里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