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朝堂如鼓,任何一句微词,行到各地属官那里时都是震天驾响。
长安的桃杏正盛,太极殿的檐角依旧巍峨且沧桑。
李渊斜倚在龙椅上,望着阶下户部尚书抖得发颤的黄绢,忽然想起去年冬至祭天时,太常寺卿说“西北有福地”的谶语。
此刻黄绢上“灵州马政可支五万战马”的字迹,正像一根银针,扎在他日渐松弛的掌心。
“陛下,灵州的屯田之法实乃旷古未有!”户部尚书李守素的袍角扫过丹墀,“臣查了《汉书・赵充国传》,当年屯田不过万顷,如今郭逸竟能在黄河两岸也开出了万顷良田,且亩产粟米三石,是原本产粮的三倍多!”
殿内响起倒吸冷气之声,自古以来原灵二州牧马虽成,可因其多战乱而少收成。
如今这奏报却打破了众臣的认知,这哪里是万顷良田的事,分明是郭逸不可多得的农政手段。
李建成早就看过奏报,本想压下来,可没成想今日就在朝堂之中爆了出来。
他一鼓郁气无处释放,隐忍间捏的自家指尖泛白,想着“增产六成”那几个字,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为什么,为什么,老二手下人才这么多,怎么随便一个小马厮都可以如此能耐?”李建成心中骂的疯狂,可面上却更加恭和。
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派亲信杜淹潜入灵州查账,却在盐池旁被一群牧马少年围住,那些孩子腰间的短刀刻着“灵”字,眼神里满是警惕,如今想来,哪里是民壮,分明是现成的骑兵。
太极宫的榆叶梅开得正盛,粉白花瓣却掩不住御书房内的压抑。
李建成盯着父亲指尖叩击的青铜镇纸,那是隋宫旧物,蟠螭纹上还凝着前朝血锈。
李渊的笑意像冰面薄霜,眼角皱纹里藏着他读不懂的深意。
“太子可知...“李渊的手指第三次落在《后汉书・马援列传》的竹简上,朱砂批注在“伏波将军“四字旁洇开小团暗红,“建武十八年马援平交趾,凿渠十里通粮道,教化百越立铜柱。世祖赐他虎符时,太中大夫梁松曾上疏...“
他忽然停住,目光扫过案头新贡的灵州密报。
李建成喉间发紧。三日前他收到密报,四弟李元吉在并州私蓄甲兵,而今早司农寺又奏报,灵州都督郭逸竟在河套引种西域苜蓿。
此刻李渊突然提及“功高震主“,让他不由自主望向御阶下的二弟。
李世民垂首而立,玄色团领袍服上绣着暗金云纹,腰间玉带銙却空了一格,那是去年他辞去天策上将时解下的。
“马援诚为良将,“李建成斟酌着措辞,目光掠过御案上摊开的《边防图》,灵州、并州、幽州三地朱砂圈连成弧线,像张绷紧的弓弦,“但世祖与伏波有昆阳旧谊,君臣相知非比寻常。“
他故意强调“旧谊“二字,余光瞥见李世民指尖轻轻扣了扣腰带,那里曾悬着李渊亲赐的金错刀。
李渊忽然轻笑,指节敲向《后汉书》某页:“太子可记得,马援得胜还朝时,曾载回一车薏米?时人皆谤他私藏明珠。“
殿外忽然掠过一声雁鸣,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李建成注意到李世民的睫毛颤了颤,这个细节让他心中一凛。三年前洛阳之战,秦王军班师时,也有人弹劾他私吞隋宫珍宝。
“父皇明鉴,“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像冰河下的流水,“郭逸在灵州引黄河水灌田,亩产粟米增至三石,此等功绩堪比赵充国屯田湟中。“
他向前半步,袖中滑出半卷抄纸,“这是臣弟昨日收到的《灵州屯垦图》,郭都督已在黄河故道开凿五条支渠。“
李渊的目光落在纸上蜿蜒的墨线,指尖轻轻摩挲着镇纸边缘。
窗外的阳光斜切过李世民棱角分明的侧脸,在他鼻影里投下阴翳。
李建成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二郎的眼睛像鹰,望人时总像在啄食心肝。“
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案头的《边防图》,灵州与并州之间的黄河渡口被朱砂点得通红,像滴在绢帛上的血。
“赵充国...“李渊喃喃重复,手指划过《汉书・赵充国传》的简册,“神爵元年他屯田金城,用三万骑兵换得河湟十年无战事。“他忽然抬眼,目光在两个儿子间逡巡,“可知道宣帝为何用他?“
李世民抢先答道:“因赵充国三朝老臣,既无党羽,又懂进退。“这话像投进湖面的石子,御书房内忽然静得能听见漏壶滴答。
李建成注意到李渊左手无名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内侧,那是他动怒的征兆。
他心突然就安了下来,也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他盯着李世民腰间空缺的玉带銙位置,那里曾悬着象征天策军权的金错刀,此刻却只系着块寻常蹀躞带,带子上垂着英落。
“无党羽?”李渊忽然嗤笑出声,震得案头《汉书》竹简簌簌作响,“赵充国屯田时,麾下将校皆出自陇西李氏,难道算不得党羽?”
他猛地将竹简推到李世民面前,朱笔圈注的“充国子卬为右曹中郎将”几字在烛光下泛着血光,“宣帝用他,不过是借陇西李氏的刀,削平先零羌的叛旗!”
李建成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父亲这话分明是在影射,李世民的天策府虽已裁撤,可麾下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关陇士族,哪个不是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下意识望向御案上的《边防图》,灵州与并州之间的黄河渡口被朱砂点成团。
“父皇明察秋毫。”李世民忽然抬手,“臣弟只是觉得,郭逸在灵州凿渠时,曾拆了自己都督府的门槛做渠闸,此等公心,恰似赵充国当年‘百闻不如一见’的屯田决心。”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竟是值殿内侍失手打翻了鎏金唾壶。
李渊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殿门,那内侍早已吓得瘫在丹墀上,额头磕出的血珠顺着青砖缝隙蜿蜒。
“公心?”李渊缓缓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头的刻纹,滑过《边防图》的灵州城标上,“郭逸送来的《屯垦图》里,黄河五条支渠都通向一个地方!”他突然用镇纸重重砸在地图西北角,“这里,浑怀障故址!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李世民的瞳孔微微收缩,浑怀障是秦朝蒙恬北击匈奴时所筑要塞,汉武帝时卫青又在此囤积粮草,如今郭逸竟在那里开凿渠网?
李建成猛地想起三日前密探回报,说浑怀障废墟附近新出现数百顶军帐,帐外晾晒的不是民衣,而是玄色镶红边的骑兵罩甲。
“那是当年蒙恬筑的‘斥喉城’,”李渊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进可断突厥粮道,退可扼守灵州锁钥。郭逸把渠网修到那里,究竟是屯田,还是筑垒?”
他忽然抓起案头的几道空白诏书,黄绫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太子说,朕该用这诏书封他为‘安北将军’,还是‘镇国大将军’?”
李建成瞬间欣喜,但这样的事推荐有可能错,不推荐才是最保险。
如今父皇这把火,看不清到底想要烧谁,毕竟镇国大将军是从一品,比天策上将低半阶,却有节制边军之权。
父亲这是想要将郭逸抬到与李世民抗衡的位置?可郭逸原是天策府旧部,当年洛阳之战时,正是李世民力排众议,保举这个出身寒微的校尉做了灵州都督。
想到这里,正欲上前回话,可是李世民行发声道:“父皇,”“臣以为,郭逸之功当赏,但边将权重需有监军。”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正是昨日三省刚议过的《边镇监军条例》,“御史台可派监察御史驻灵州,兼管屯田账目与军马造册。”
这话如同一记闷雷在李建成耳边炸响。
派御史监军,看似制衡,实则将灵州的财权军权纳入御史台管辖。
而御史大夫萧瑀,正是李世民的亲舅舅!
李渊盯着那卷条例,指节在空白诏书上按出深深的指痕,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漏壶里水珠坠落的声响。
“监察御史...”李渊喃喃重复,目光忽然转向李建成,“太子觉得,派谁去合适?”
李建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父亲这是在试探,若推荐太子府属官,必被斥为结党;若推李世民的人,更是自断臂膀。
他抬眼望向窗外,暮色中的榆叶梅已染上血色,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记住,宫里的花再艳,根都扎在血里。”
“回父皇,”李建成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下的颤抖,“监军乃国之重器,当由父皇亲点忠直之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世民手中的《监军条例》,“不过臣弟以为,灵州屯田既比赵充国多三倍,那监军的俸禄也该翻倍,如此方能激励御史尽心王事。”
这话一出,连李世民都微微一怔。
提高监军俸禄,看似优渥,实则将此事抬到御前定夺,堵死了三省暗箱操作的可能。
李渊盯着李建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冷笑:“太子倒是会算。”他将空白的诏书推回匣中,却独独留下一道,用朱笔在笺首写下“浑怀障”三字。
“传旨,”李渊的声音穿过渐渐浓重的暮色,“命郭逸将浑怀障屯田所获,分三成送并州,三成送幽州,余下四成...入库。”他特意顿了顿,目光在两个儿子间逡巡,“至于监军御史...就派杜淹吧。”
李建成浑身一震,杜淹是他安插在御史台的亲信,去年刚因贪墨案被贬,如今突然起复?
李世民眼中也掠过一丝惊疑,显然没料到李渊会用这样一个有污点的人。
“杜淹曾在灵州查账,”李渊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说道,“对那里的渠闸和田亩,总该比旁人清楚些。”他挥了挥手,示意退朝,龙椅上的明黄靠垫被压出深深的凹痕。
李建成随着人流走出御书房,暮色中的榆叶梅瓣落在肩头,凉得像霜。
他听见身后传来李世民与属官的低语,隐约捕捉到“苜蓿”“浑怀障”“杜淹”几个词,忽然想起父亲案头那道写着“浑怀障”的空白诏书,脚步沉重了许多。
夜风卷着更鼓声响过宫墙,李建成抬头望向承天门的匾额,金字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他明白,父亲用杜淹做监军,哪里是制衡郭逸,分明是将这枚棋子扔进了灵州的漩涡。
就像当年把他和李世民同时放在太原起兵的棋盘上,用突厥的狼旗,逼他们兄弟并肩,又用长安的龙椅,让他们互为刀俎。
有些事,有些人,是别人的棋盘上的棋子,也或许是棋盘另一端的棋手。
郭逸在最早的时间时,得知了朝上的争论,但他并不在意,圣旨一日不出宫门,就只是想法,再说自己只想当边王,也没野心到左右这个级别的大佬。
令人想不到的是,魏征本是太子李建成的洗马,当晚却也叹出一句:“天下之败,始于猜忌。”
而第二日,李世民府邸后门进了一个挑菜的中年汉子,略有几分瘦弱
“魏洗马辛苦你乔装面来。”李世民的声音在这个汉子的耳这响起,带着几分隐忍的急切。
两人绕到后院兰亭,春风正卷起满地桃瓣。李世民摸出袖中的《边防十策》,纸页上“屯田养兵,以战养战”八字被朱砂圈了又圈:“先生的策论,父皇只准了‘屯田’,却扣下‘养兵’。”
“多谢秦王,若吾不是早投太子门下……”李世民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有些人有些事后悔不来的,“若先生不弃,再等两年,必有回响。”
魏征咬了咬牙,“太子在查郭逸的盐铁账,”他压低声音,“却不知灵州的盐池收益,早已化作铠甲兵器。殿下可知道,郭逸改良的‘灵州弩’,射程比突厥人的弓远五十步?”
“在下不是背叛太子,而是当下之世,如果内讧,山河不保!”说着话,魏征起身作揖!
此刻魏征的话如同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机关。
郭逸在灵州的每一步,从大局看,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江山永固。
“先生认为,郭逸为何拒太子而亲我?”他望着魏征眼中的烛火般的光,忽然想起郭逸密信里的“苜蓿暗纹”,那是用灵州特有的蓝草染成,只有在月光下才会显现“秦”字。
魏征弯腰拾起一片桃花,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昔年介子推言‘窃人之财,犹谓之盗’,何况天下乎?郭逸要的,不是攀附权贵,而是一个能让灵州铁骑踏破贺兰山的明主。”
他忽然提高声音,“殿下可知,灵州的百姓编了首童谣:‘苜蓿花开灵州城,秦王铁骑踏突厥’?”
李世民猛地抬头,看见魏征眼中的锋芒。
远处传来午门的钟响,十二声清越的鸣响里,他仿佛听见灵州的苜蓿花海在风中翻涌,听见三万玄甲军踏着节拍奔腾的马蹄声。
他忽然想起李渊在太原起兵时的眼神,那时的父亲,也曾像魏征这样,眼中燃着开创盛世的火。
“传我的令,”他将《边防十策》塞进魏征手中,“让灵州的马监再扩三千亩苜蓿田。另外...”他解下腰间的玉蝉,那是母亲窦氏留给他的遗物,“把这个送给郭逸,就说‘蝉饮清露,居高声远’。”
魏征看着玉蝉,触感温润如秋水。他知道,这枚玉蝉不是死物,也许会如同灵州的苜蓿种子,终将在大唐的土地上长成遮天蔽日的绿荫。
山雨欲来风满楼,谁又逃得过这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