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陵残佩

1937年冬,南京。

秦淮河的雾气漫过残破的画舫,将十二月的寒凝成一层青灰色薄冰。苏明月站在文德桥的断石上,墨绿色暗纹旗袍被晨风吹得紧贴腰线,金丝绲边的忍冬藤纹路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条蛰伏的蛇。第三粒盘扣上的螭佩坠子随呼吸轻晃,磕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出碎冰似的清响。

河对岸飘来断断续续的评弹声。盲艺人抱着裂了腹的三弦琴,沙哑的嗓子磨着《珍珠塔》的唱词:“珍珠蒙尘终有光,螭龙归位恩仇长......”苏明月的手突然顿住——最后那句分明是改过的词。她转身望向茶摊,穿灰布褂的老汉正往铜壶里添炭,火星子溅在积了霜的《中央日报》上,头条“倭寇陷松江”的字样烧出焦黄的洞。

冰面就在这时裂了。

先是细密的蛛网状纹路,接着“咔嚓”一声,螭佩坠子直直沉向河心。明月的珐琅指甲套刮过冰层,蟹壳青的釉面下藏着斑蝥毒,十年前沈鹤鸣教她淬的。水漫过织锦缎鞋面时,怀表在贴身口袋里逆旋起来,齿轮咬合的声响混着记忆翻涌——北平城隍庙那夜,沈鹤鸣背上的《黄帝内经》纹身被血浸透,指尖在她掌心画下“螭佩归位”四字,比河底的淤泥还冷。

“姑娘快走!东洋铁鸟!”茶摊老汉的吴语混在爆炸声里。燃烧弹撕裂云层,夫子庙的“天下文枢”匾额轰然坠入秦淮河,火舌舔过冰面,把苏明月的倒影烧成扭曲的鬼魅。她攥住螭佩的刹那,瓦砾堆里突然伸出一只戴金丝链怀表的手,腕间褪色的红绳缠着冰碴,像条将死的赤链蛇。

“磺胺......注射器......”男人的德语带着苏州腔尾音,白大褂前襟的协和医院徽章蒙了层血雾。苏明月被他拽进断墙后的阴影时,三弦琴“铮”地迸出裂音,盲艺人豁了牙的唱词陡然凄厉:“珍珠塔倒——塔倒啊!”

燃烧的热浪掀翻琴台,冰棱如刀片扎进男人后背。苏明月的旗袍下摆洇开暗红,忍冬藤的金线遇血转成赤色,藤蔓上的青果突然显出狰狞面目——原是绣娘用茜草汁埋的暗纹。她摸向大腿外侧的勃朗宁,却被男人按住手腕。月光恰在这一刻穿透硝烟,照亮他颈后那粒朱砂痣。

与沈鹤鸣的一模一样。

同仁堂的残垣浸在墨色里,月光从破碎的琉璃瓦漏下,在百眼柜上投出七百二十个方格的光斑。苏明月褪下滴水的旗袍,露出缠在腿上的枪套。暗绿绸缎铺在断药碾上,忍冬藤的血色纹路蜿蜒如蛇行,最终指向第三粒盘扣——那里藏着硝酸甘油胶囊,沈鹤鸣生前用同仁堂的蜡丸改的。

“昏迷时你喊了七十三遍‘鹤鸣’。”男人倚着药柜,手术刀尖挑着半块茯苓糕。他灰呢大衣沾满碎冰,德语腔里掺着评弹艺人特有的顿挫,“顾清远,我的名字。”

苏明月的手指在螭佩裂痕处摩挲。十年前沈鹤鸣咽气时,这玉佩也是这样烫,烫得她掌心起泡。暗柜突然发出嗡鸣,冰霜覆盖的铁盒自动弹开,沈鹤鸣的骨灰被月光一照,竟在《金刚经》残页上游出血色经络图,直指她心口。

“苏小姐可听过双螭锁蛟的典故?”顾清远忽然哼起《杜十娘》的调子,扯开的衬衫领口露出半枚残佩。裂痕与明月的严丝合缝,玉佩相撞时发出的清鸣,和盲艺人破碎的三弦声微妙共振。

秦淮河上飘来焦糊的油墨味。苏明月数到第三声爆炸时,旗袍盘扣“咔”地轻响,硝酸甘油胶囊已抵住顾清远后心。窗外掠过道灰影,日语摩尔斯电码混在评弹过门里——滴答,滴答,像当年沈鹤鸣中弹时怀表的走针声。

“百宝箱沉恨难沉——”盲艺人最后的唱词被坍塌声碾碎。城隍庙方向腾起血色烟尘,凝成“1937”的狰狞字样。顾清远腕间的红绳突然崩断,半截落在染血的忍冬藤上,半截缠住飞溅的弹片——正是沈鹤鸣临终系在她腕上的同心结。

废墟深处传来纸张窸窣声。苏明月就着未熄的火光拾起半张照片:二十岁的苏浣纱抱着婴孩站在樱花树下,背景是日本陆军医院的铁门。婴儿襁褓露出一角,片假名“コ”的刺绣被血渍浸透,像条蜷缩的毒虫。

夜风卷着评弹残音在梁柱间游荡,盲艺人的三弦腹中滑出泛黄的《申报》。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九日的头条新闻边,有人用手术刀刻下小楷:“螭血染山河,旗袍藏烽火。”

苏明月把螭佩按在心口,冰凉的翡翠下传来微弱心跳。她终于听清那始终萦绕的评弹过门——是沈鹤鸣教她认穴道时常哼的《林冲夜奔》,每一个拖腔都落在任脉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