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凭栏观海 岁月留声:胡辛30年论说纵览
- 胡辛
- 6216字
- 2025-04-22 16:08:49
喷发:苍凉又美丽的风景
秋瑾的绝唱
牺牲于辛亥革命前夜的鉴湖女侠秋瑾,可谓横空出世的中国第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的《勉女权歌》是划时代的妇女解放宣言:“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起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若安作同俦,恢复江山劳素手。”只是她作为一个爱国志士的形象光华太强烈了,以致这位集诗词、歌赋、杂文、弹词、译文等于一身的女作家高扬的中国女性文学旗帜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她只是寂寞孤独地绝唱。
第一代:事业·爱情·姐妹情
中国女性文学,诞生于五四时代。中国女性文学理论研究者大多这样界定。的确,五四时代,“中国女性那从来没有年代的凝滞的生存延绵,恰借民族生存史上的巨大临界点跨进历史的时间之流;中国现代女作家作为一个性别群体的文化代言人,恰因一场文化断裂而获得了语言、听众和讲坛,这已经足以构成我们历史上最为意味深长的一桩事件”[5]。
陈衡哲、冰心、庐隐、冯沅君、苏雪林、石评梅、凌淑华、袁昌英、陆晶清等作为女性性别群体登上了文学舞台。
陈衡哲记叙留学美国女子大学新生一日琐屑生活情形的《一日》,发表于1917年胡适编辑的《留美学生季报》上。胡适说:“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的时候,莎菲已经开始用白话文创作了。”(莎菲是陈衡哲的笔名)《一日》可说是新旧文学更替中惊雷前的一滴小雨,成不了气候,但总还是一滴小雨点。接下来陈衡哲的《络绮思的问题》《一支扣针的故事》等,直面知识女性面对事业与爱情、婚姻、家庭间的两难选择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宁静的偏执:女主人公选择了独身。
冰心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是值得大书的。“得天独厚”是对她的文学生命更是对她的个人命运的赞叹。冰心的女性意识是清醒的: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少了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她曾直言不讳: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总觉得有点刺眼逆耳。她始终奉行爱的哲学,母爱、童心、自然美是她永恒的母题。她早期的《繁星》《春水》《寄小读者》以行云流水的文笔讴歌母爱。但她的一系列问题小说,从1919年9月《晨报》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到1980年夺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空巢》,那问题及解决问题的方法似乎是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历经61年,冰心思维却早已成定式。61年前的陈家是个乱巢,症结是陈的妻子不理家政;61年后定居美国的老梁家是个空巢,症结是儿媳是美籍意大利人,不仅不理家政,而且不愿生孩子,却爱养两只波斯猫!做新式的“相夫教子”的新知识女性,是解决家庭问题的良药。有这么简单吗?可是,这很容易得到社会的认同,特别是得到男性的赞同的。冰心的确是真诚的。相比而言,她一生事业平稳、爱情永恒、家庭完满,可谓全福人。也许太多的爱反而局限了她作为女性书写的深刻性?
庐隐、冯沅君、苏雪林和陆晶清皆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同窗。茅盾称庐隐是五四的产儿。潮涨潮落,冲撞着第一代女作家的心。冯沅君连着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旅行》《慈母》《隔绝》《隔绝之后》,那以大胆笔触勾勒的叛逆之女性形象跃然纸上,震惊了一代读者。鲁迅以为,那是“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与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经饰悱恻之情”[6]的青年的真实写照。如果说冯沅君还只是将她的表姐之事演绎成系列小说,而石评梅则是以柔弱的生命在爱中寻寻觅觅,难以抉择难以舍弃,在泪与火中自我拷问。她在感情生活中受过欺骗,却难以自拔;她婉拒了革命者高君宇真诚的爱,高偏偏在她反反复复的时刻病逝,她便深深自责,几乎天天去高的墓前哭泣,眼中有多少泪经得起这样流呢?三年半后,她也病逝葬于高墓之旁。这陶然亭鹦鹉冢便留下了革命与恋爱的种种佳话。庐隐写长篇小说《象牙戒指》,她说是为了“忠实地替我的朋友评梅不幸的生命写照,留个永久的纪念”。但是,《象牙戒指》是以女性独立的视角审视爱情:女人不能只在回忆中讨生活,爱不是人生的全部。结尾部分这样慨叹:“唉,沁珠呀!你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而伤损一颗诚挚的心,最后你又因忏悔和矛盾的困境,而摒弃了另一世界的事业,将生命迅速的结束了,这是千古的遗憾,这是无穷的缺陷哟!”庐隐以为那惨白色的象牙戎指是圈住沁珠一生的枯骨似的牢圈!天!这话太犀利太猛烈。在第一代女作家群中,我以为庐隐是女性意识最强烈、女性话语最急切的一个。她的小说《海滨故人》可谓开了中国写“姐妹情谊”之先河。五个女学生在海滨歇暑,情同姐妹,畅想未来,可是仅仅一年后,她们的真情理想在现实中已碰得支离破碎。庐隐短暂的人生,也似乎浓缩了女性的全部悲苦:小时遭家庭嫌弃,两次婚姻遭遇社会不容,最后死于难产!
第一代女作家群整体素质比较整齐,皆认真执着让人肃然起敬。她们多出身名门世家书香门第,有深厚的学识传统和文化根基;又都接受了现代高等教育,还有出国深造者,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中汲取精华;更有幸的是她们大多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有着种种的交往,如鲁迅、茅盾、胡适等,获益匪浅。但是,在五四的涨潮落潮间,她们似乎不约而同地走了由女作家而女学者之路,后多执教于大学讲坛。
第二代:女人别样的生死场
第二代女作家群体风貌则变异多姿。十年内战和抗日战争相继爆发,这群女作家在时代的炼狱中艰难成长。腥风血雨动荡不安,她们来自社会各阶层,也许“出走”的原因仍大多基于反抗包办婚姻追求女性独立,但只身闯荡严酷的现实,她们的经历太富冒险精神,太充满传奇,她们睁大了眼睛看整个阶级社会,于是她们的作品几乎无不打上时代和阶级的烙印,富有强烈的政治色彩。
1926年冬,湘女谢冰莹逃婚来到武汉,报考了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即随军北伐。在每日八九十里的艰苦行军中,她抽空写作,纪录北伐时代的涛声,发表于孙伏园主笔的《中央日报》上的报告文学《从军日记》轰动了国内外。十年后她写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再次震撼国内外,被译成七种文字。但是新花木兰的人生经历并没有改变女性的命运。北伐失败后女生队也被迫解散,谢冰莹返回故里,被迫成婚,后得逃离,出走长沙、上海、北平,再回上海,两次赴日且在日被捕入狱……坎坎坷坷寻寻觅觅,但她始终不忘使她生命充满活力充满光明的从军时代。
1937年2月7日夜,在罪恶的枪声中倒下的五位左联作家中,冯铿是唯一的女性。冯铿在最初的作品中向往诗情画意的田园生活,也描写细腻热烈的爱情体验,而到了描写红军女同志的《红的日记》中,则由红军女同志说出:一个“红”的女人就应该“暂时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这种同男同志一样,“溅着鲜红的热血,和一切榨取阶级、统治阶级拼个你死我活”的意识就是那时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吧。
也并非不写爱情。也是湘女的白薇,30岁才为文坛瞩目。她的剧作《打出幽灵塔》《革命神受难》,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受难的女性们》和长篇自传《悲剧生涯》,写的都是男女之间悲凉甚至悲惨的故事,当然,阶级和时代的烙印无处不在。如果说《打出幽灵塔》这出社会悲剧当归咎于土豪劣绅,《炸弹与征鸟》这对姐妹的迷惘失落当归咎于出卖阉割革命的男人们,那么《悲剧生涯》的白薇的爱人杨骚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左联作家,只不过奉行名士遗风而已。是否可以说,即便革命胜利了,女性命运的解放也并非同步到位呢?女性解放还存在一个非阶级压迫的性别歧视。
第二代女作家群中最杰出者是丁玲和萧红。《鲁迅同斯诺的谈话》中,鲁迅认为“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只是误传遇害了的丁玲一直坚韧地活到82岁,而大鹏金翅鸟萧红却过早折了翅膀,31岁就凄凉地病逝于香港,不甘,不甘。
可以说,没有哪一位女作家与丁玲一样,与中国革命、中国的政治纠结得如此难分难解!但恰恰又是丁玲,独立的性别主体意识在她的一些作品中表现得特强烈特鲜明,也可以说在她的心中对女性生存现实的清醒的焦虑和独立自强的声音始终未曾泯灭。1927年她的处女作《梦珂》为编辑叶圣陶慧眼所识发表在《小说月报》上,随即又发表了《莎菲女士的日记》,这无疑给当时沉寂的文坛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在这商品化半殖民化的都市生活中,为五四精神感召的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走到哪里去?纯情如水的梦珂遭遇着贪婪无耻的男性肉欲的包围,她能守住冰清玉洁吗?莎菲则并不掩饰她对异性的渴求欲望,但是只会笑的苇弟和徒有其表实则灵魂卑污的凌吉士决非她之所爱,她终将他们甩掉了,一脚踢开了,但是她的出路在哪里?依旧只能在黑暗中。1930年后丁玲的创作似努力地消弭这种女性自我,然而就在她到了陕北且居文化宣传领导者角色时,她的三篇小说两篇散文又“故态复萌”,仍用女人的眼睛看世界,她要“为女同志说几句话”。《我在霞村的时候》写的是贞贞的故事。她不幸被掳沦为日军军妓,跑回根据地又被派回去“弄情报”,后一身是病回到家乡却遭尽众人的白眼,因为她是“脏”的。这真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幸亏她仍不甘沉沦,还决定去延安治病、学习。《夜》写一个农村干部何华明压根不把妻子当人的丑陋封建意识。《在医院中》的生气勃勃的知识女性陆萍却处处受到压抑,“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融才真正有用”,大概可成为女性的座右铭。这三篇小说用故事用形象说话,而散文《三八节有感》和《风雨中忆萧红》便是直抒胸臆了。《三八节有感》有的放矢,认为即便在革命圣地延安,封建压迫也并没有彻底从妇女身上消失。情感激切,大声呐喊。《风雨中忆萧红》写得真切又悱恻,丁玲与萧红相识于1938年初春山西临汾,接着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她们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的,丁玲写道:“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却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她还写道:“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还有什么比这话语对女性生存困境更感伤的呢?
1942年1月22日,在沦陷了的香港玛丽医院,萧红寂寞地离开人世间。萧红经历了九一八事变和香港沦陷,流亡半生,尝尽了人生的滋味,但是在白眼冷遇之外,她还是得到过温暖真情的。1926年冬,鲁迅为她的《生死场》作序言,给予高度评价:“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7]《生死场》中,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的乡村土地,生命只是毫无意义的生存轮回,而这轮回在日本侵略者面前终有了觉醒。而《呼兰河传》似仍是《生死场》主题的再现,不过没有觉醒。跳大神、放河灯、野台子戏等等民俗事象的铺陈,那原始色彩的大红大绿掩饰不住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惰性的单调呆板,更有在麻木中的杀戮!年轻的萧红对这惰性有切肤之痛,她用女人的眼睛透视生死场上的女人们:花容月貌的月英病了凋谢了瘫了腐烂了;未婚先孕的金枝生下的小金枝被父亲活活摔死;五姑姑的姐姐一次次在生育的地狱中煎熬;强悍的王婆什么都见过,她是庄上的接生婆,遇上难产她拿钩子菜刀将孩子从娘肚子里搅出来,她还死过,可又能怎样呢?不过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她这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呼兰河畔的健康的小团圆媳妇生生地被跳大神的用热水烫死,一棵大葵花般鲜活的王大姑娘产后死了,传说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妊娠、生育、死亡,这就是女人们在劫难逃的生死场!
第二代女作家群多拓展视角,像大家闺秀林徽因也写出《九十九度中》这人生的横切面,罗淑写出底层妇女命运的《生人妻》,但我们仍可以说,中国女作家还没有谁像萧红这样将底层女人生存境况做过如此原生态的粗粝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描摹!正是满目荒凉。然而,大彻大悟的萧红在自家人生历程上却清醒地糊涂着。她为逃婚而叛逆家庭,却居然会跟这未婚夫同居怀孕还遭抛弃!她被两肋插刀的萧军救出苦海且同走上革命文学之路,但终忍受不了他的“大男子主义”而分手;却又会跟她早看透的自私者结合且隐忍着终寂寞死去!那大彻大悟的女人的眼睛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有过男人,却从无正式婚姻;她做过母亲,却从未得到儿女。在彻骨的荒凉中,她感叹,女人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所以,即使大鹏金翅鸟的她也始终矛盾着分裂着:“不错,只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摔下来。”
沦陷区:还原写女人
如果说写爱情是第一代女作家张扬个性解放的主题,写革命是第二代女作家拓展视野的选择,那么40年代的沦陷区则出现了既规避时代政治又无爱可写便还原写女人的女作家,代表人物当推张爱玲和苏青。
人世间没有爱。张爱玲最喜欢用的字是“荒凉”,最爱描写的风景是月亮。不过,她的荒凉是华美喧闹的香港的荒凉,十里洋场的上海的荒凉,衰败的高门巨族一代一代女人的荒凉,形形色色的女人为婚姻这女子最大的职业而战的荒凉,真是华丽与热闹深邃处透骨的荒凉。张爱玲眼睛里的女人不论性恶性善或不恶不善,不论遭际结局如何,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生命的“强者”。《金锁记》中的疯子般的曹七巧是刁泼强悍的,从做女儿到出嫁到做母亲到做祖母,她几乎是没有停息地一路厮杀过去。没有得到黄金时用利牙毒嘴全方位撕咬,戴着黄金枷锁时则用枷角大刀阔斧劈杀,亲生儿女也不放过。《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亦非等闲之辈,虽是处境艰难但能万般委屈周旋于上海香港,能战能守能进能退把握住自己,终于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貌似柔美无助的葛薇龙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消说她那关起门来做小慈禧太后的姑奶奶了。《心经》中的许小寒敢于张扬恋父情结,也让人咋舌。《琉璃瓦》中的一群女儿与《花凋》中的一群女儿,虽在锦绣丛中长大,其实跟捡煤渣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即使小可怜郑川嫦,临死前僵尸般还敢偷偷上街看世界最后一眼。《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被弃的情妇在公共汽车上邂逅佟振保,流泪的竟是“好男人”佟振保。《连环套》中的霓喜是底层女人,她是有魅惑力的荡妇,出于性爱更为了生存;她是有泼辣生命力的母亲,出于动物的属性也为了养儿防老。她是一条腌臜混浊却仍在流淌的河。可不论你如何冲撞——没有爱!张爱玲是大彻大悟的。张爱玲用华丽细腻的文笔,萧瑟恍惚的语调讲述女人的故事:“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是大彻大悟的她却也做过徒劳的寻爱,在自家的婚恋上留下不堪回首的阴霾。
苏青自称是一个男性化的女子,的确,在她的不少散文中出言痛快淋漓、理直气壮,甚至口无遮拦地为女人呐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她竟敢将逗号前移,变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没有一个丈夫愿意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自己不幸是良家妇女,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落得不给,但是爱情也仍旧没有的……我又想到人家追求我也许正因为我是高尚的而不必花钱,假使一样要花钱,他也许宁愿追求红舞女去了。”……但其实苏青很女人。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写道:“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这只怕是对苏青及其作品的最中肯的评价。苏青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正续)行销十几版,就是今天读来,也仍为这平常琐屑真实的故事而长叹:人的感情就是这样零零碎碎地磨伤了!从中西合璧的婚姻到女婴诞生蒙受的歧视到不安分教书投稿招来非难到夫妻情感破裂,十年婚姻画上句号。女主人公何错之有?
综上所述,中国女性喷发出历史的地表后,几度夕阳红,但留下的还是苍凉而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