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本应如丝如缕,清润宜人,可栖梧院的雨幕却似被染上了一层猩红,浓稠得化不开。我湿透的青衫紧紧贴在后背,那枚并蒂莲玉佩在掌心发烫,仿佛要熔进掌纹里,灼得生疼。这已是第七次,阿沅死在我面前的第七次……
三年前初见时,这座前朝尚书旧宅还浸在杏花春水里,一片静谧美好。我背着书箱途经荒院,月色如水,洒在院中的廊下。就在那时,我撞见阿沅提着琉璃灯,在廊下专注地读着《璇玑图》。她鬓角簪着一朵白山茶,素白绢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宛如谪仙。月光顺着她的衣袂流淌,惊得我一时不慎,踩碎了半块青砖,发出清脆的声响。
“裴公子夜半翻墙,是要作贼还是作鬼?“她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将灯影笼在我发间,眼尾的朱砂痣随着笑意轻轻颤动。后来我才知道,那粒红痣是尚书府嫡女才有的守宫砂,用南海鲛人血混着西域朱砂点成,本该在她出嫁那日由夫君亲手拭去,象征着贞洁与美满。
而今,那颗曾经娇艳的红痣却在我怀里溃烂,触目惊心。阿沅悬在房梁下的绣鞋还沾着泥,鞋尖缀的珍珠是去年上元节我当掉祖传砚台换的。当时她捧着珍珠,笑得眉眼弯弯,说要做双能踏过忘川的鞋,如今却真的成了横跨阴阳的冥器,令人唏嘘不已。
“喀嚓“——白绫断裂的声响打破了死寂,惊醒了梁间的蝙蝠。那些黑翼畜生撞碎窗纸时,我才看清糊窗的根本不是宣纸,而是层层叠叠的符咒。褪色的朱砂咒文在雨中苏醒,如同无数条血蜈蚣,顺着窗棂缓缓爬行,诡异至极。阿沅的尸身坠下来,后颈撞在我臂弯,发出枯木断裂的闷响,让人心痛不已。
她的罗裙下摆浸着暗红,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回溯时,她的裙角还绣着金线蝴蝶,灵动美丽;第二次变成黑蛾,带着一丝诡异;到第六次时,只剩密密麻麻的咒文,令人不寒而栗。我哆嗦着咬破舌尖,鲜血滴在玉佩背面的莲花蕊上,那里已经凝结着六朵血痂,每一朵都承载着一次痛苦的轮回。
“裴郎,你闻到海棠花的香气了么?“怀中的尸体突然开口,腐黑的指甲划过我喉结,触感令人毛骨悚然。我这才发现,她的脖颈不是被白绫勒断的——乌紫淤痕下藏着细密的齿印,像是被无数张婴儿的嘴啃噬过,恐怖至极。檐角铜铃无风自动,那些青铜铃铛表面布满霉斑,仔细看才发现是那干涸的血手印,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窗外的老槐树正在淌血,暗红汁液顺着树皮沟壑蜿蜒,在积水里凝成卦象。我忽然想起,这树是三十年前玄冥子亲手栽的,那妖道当时捧着罗盘在宅院里转了七天七夜,最后把尚书夫人难产而亡的胞衣埋在了树根下,为这座宅院埋下了不祥的种子。
“你每救她一次,就替我喂饱一只食梦魇。“青铜傩面从雨幕里浮出来,玄冥子的道袍下摆爬满尸蠹。那些白玉般的蛊虫正啃食着他腐烂的脚踝,每咬一口就膨胀一分。我认得这些虫子,阿沅及笄那年尚书府闹过蛊祸,三百仆人一夜之间变成啃咬自己手指的疯子,场面惨不忍睹。
阿沅的指尖陷进我脊背,腐肉焦糊味混着杏花香钻进鼻腔,气味令人作呕。她的左腿突然传来蚕食桑叶般的细响,裙下白骨森森,脚踝处却还系着我送的红豆骰子。那颗镂空金珠里本该嵌着我们的结发,此刻却钻出条生着人脸的蜈蚣,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
“看看你的心口吧,痴儿。“玄冥子掀开傩面,露出半张被蛊虫蛀空的脸,“你以为逆转时空靠的是情?是恨啊!你每恨一次天道不公,阵法就吞一寸你的魂。“我扯开衣襟,七枚血痣在皮肤上灼烧,连成的北斗勺柄直指心脏,仿佛在诉说着我的不甘与悔恨。
怀中的阿沅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是她生前常做的表情,却在此时显得格外阴森。她腐烂的唇齿间涌出黑雾,雾里浮着前六次被我遗忘的画面:第一次我抱着她尚有温度的尸体痛哭,肝肠寸断;第二次发现她腹中成型的死胎,悲痛欲绝;第三次她复活后咬断我的食指,令人震惊……
玉佩突然炸开裂纹,寒玉碎屑割破掌心。血珠滴在阿沅眉心时,她糜烂的眼球突然转动:“裴郎可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回苍梧山看真正的凤凰?“我浑身剧震,那是我们私奔那夜的誓言,当时雷雨交灌,我背着她趟过护城河时,她湿透的绢衣下藏着把金错刀。现在想来,那刀柄上嵌的正是逆五芒星,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暴雨骤然转赤,瓦当上雕刻的饕餮纹开始蠕动,仿佛要活过来一般。玄冥子背后浮现出巨大的铜镜,镜中映出的栖梧院竟是倒悬的——无数具白骨在梁间摇晃,每具尸骸心口都嵌着枚青玉佩,场面令人不寒而栗。阿沅的肋骨突然刺破肌肤,她的心脏处开着一朵血色并蒂莲,花瓣上密密麻麻写满我的生辰八字,透着一股邪恶的气息。
“时辰到了。“玄冥子的手穿透我的胸膛,攥住那颗跳动的心脏,“你第七次归来时,恰好凑齐四十九道怨气。“他的指甲盖里钻出符虫,那些长着人牙的蛊虫正啃食着我的心头血,剧痛席卷全身。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我最后看见阿沅化作漫天符纸。其中一张被血浸透的飘到我眼前,上面画着被铁链贯穿的比翼鸟——那竟是我们三年前在月老祠求的签文,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讽刺。
铜铃声又响了。第八次睁开眼时,我熟练地咬破手指。槐树上阿沅的绣鞋滴着血,那血珠在半空凝成卦象。兑上坤下,泽地萃——这次,我嗅到了自己骨缝里渗出的尸臭,仿佛预示着又一次痛苦的轮回。
屋檐滴水声里混着轻笑,这次撑伞立在回廊下的,是脖颈光洁如初的阿沅。她脚边的积水中,我的倒影正缓缓长出青铜傩面,诡异至极。伞骨上垂落的血珠在阿沅鬓边晃成红帘,她颈间跳动着淡青血管,那粒朱砂痣鲜活得像是刚点上去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我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早已枯死的海棠花架——昨夜第七次轮回时,这株海棠的根系还缠着三具婴尸,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裴郎的玉佩怎么裂了?“阿沅拾起我脚边的碎玉,指尖被寒玉割破的伤口涌出黑血。那些血珠滚落在青砖缝里,竟开出米粒大小的白花,花瓣上生着人脸纹路,宛如来自地狱的花朵。我认得这种花,苍梧山乱葬岗的尸香魔芋便是这般模样,活人闻了会产生与亡魂共生的幻觉,令人不寒而栗。
她忽然凑近我耳畔,吐息带着腐败的甜香:“你听,地龙在哭呢。“顺着她染着丹蔻的手指望去,廊柱下的积水泛起涟漪,浑浊水面下浮着张肿胀的人脸——那是我第三次轮回时溺死在荷花池里的模样,仿佛在提醒我曾经的痛苦经历。
铜铃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次的声音格外刺耳。我低头躲避阿沅的注视,却在水洼倒影里看见自己右眼爬满血丝,那些猩红纹路正在瞳孔处结成逆五芒星,透着一股邪恶的气息。袖口不知何时沾满符灰,轻轻一抖便露出半截白骨——小指第一节指节消失了,正是第三次轮回时被阿沅咬断的位置,仿佛是命运的印记。
“小心台阶。“阿沅的绢伞擦过我溃烂的手背,伞面上绘制的百子图突然开始蠕动。那些本该嬉戏的婴孩翻出青紫眼皮,嘴角裂到耳后,露出沾着胎脂的利齿,模样恐怖至极。最骇人的是他们的肚脐,都连着条血肉模糊的脐带,另一端深深扎进伞骨之中,仿佛与伞融为一体,令人毛骨悚然。
正堂的门扉无风自开,供桌上那尊鎏金菩萨像正在融化,金漆混着尸油顺着莲台流淌,露出里面裹着的青铜傩面,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我后颈突然刺痛,摸到三枚嵌进皮肉的铜钱——这正是玄冥子当年布阵用的厌胜钱,钱文刻着“永镇幽冥“,仿佛在镇压着什么邪恶的力量。
阿沅的绢鞋踩过满地金汁,鞋底黏连的血丝在地面拖出符咒,仿佛在绘制着某种神秘的阵法。当她掀开神龛前的经幡,我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命牌,每块都刻着我的名字。最早那块已经长满绿毛,蛀孔里钻出带刺的藤蔓,藤上结着人面果实,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
“裴郎可知何为九阴锁魂樽?“她突然拽断我腰间绦带,露出心口七枚血痣。那些猩红斑点正在膨胀,边缘长出细小的牙齿,仿佛要吞噬一切。我背后的梁柱传来抓挠声,二十八个我以各种死状被钉在房梁上,有的浑身长满符虫,有的正被自己心脏里钻出的莲花撑破胸腔,场面惨不忍睹。
伞尖忽然刺穿我的掌心,阿沅用我的血在虚空画符。那些血珠悬浮成八卦阵图,阵眼处浮现出我们初遇的月夜,画面中的琉璃灯突然爆裂,灯油里爬出无数青铜傩面,每个面具都在重复同一句话:“情劫即是阵眼。“剧痛从心口炸开,七枚血痣连成的北斗刺破皮肤,我咳出的血块里裹着半片金箔,正是阿沅及笄礼上用的花钿,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美好与如今的残酷。
记忆如毒蛇啃噬神魂——原来那年尚书府请来玄冥子根本不是驱蛊,而是用嫡女作鼎炉修炼《血河车》。她脖颈的齿印不是吊死鬼的牙印,是三百食尸鬼分食阵眼时留下的诅咒,一切都是阴谋,一切都是骗局。
阿沅的罗裙突然褪色,露出内里缝制的九百张往生咒。那些符纸正在她肌肤上燃烧,每烧尽一张,就有只食梦魇钻进我的鼻孔,仿佛在吞噬我的灵魂。她的瞳孔逐渐被青铜色覆盖,唇角却绽开我熟悉的微笑:“裴郎你看,我们终于成真正的并蒂莲了。“铜镜不知何时竖在身后,镜中我们的血肉正在交融,我的肋骨刺破她的后背,她的指骨穿出我的指尖,两具躯体间缠着无数脐带般的血丝,仿佛融为一体,却又如此恐怖。
傩面在融合的面孔上自动拼合,那些带刺的青铜边缘正缓缓嵌入骨缝,仿佛要将我们永远困在这痛苦的轮回之中。暴雨突然停了,栖梧院的瓦当开始滴落脑髓,玄冥子的狂笑从地底传来,整座宅院剧烈震颤,墙皮剥落后露出森森白骨垒砌的基座,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可怕的阴谋,我们不过是阵法中的棋子。
我终于看清阵法全貌——这哪里是什么九转轮回阵,分明是古僰族失传的“生死同衾咒“,需用痴情人的魂火煨养尸蛊九百日,多么残酷的真相,多么可怕的阴谋。
阿沅的唇舌已化作符虫巢穴,她最后的轻语混着虫翅震颤:“要恨就恨你教我读过《长恨歌》......“当傩面彻底封住口鼻的刹那,我听见天地间响起锁链崩断之声,无数个时空的栖梧院正在重叠,每个暴雨夜的我们都在同时撕咬对方咽喉,仿佛陷入了永恒的轮回,无法逃脱。
铜铃声第九次响起时,栖梧院门外来了个青衫书生。他手中的并蒂莲玉佩泛着血光,正在疑惑荒宅门口为何有双浸透的绢鞋。槐树阴影里,戴着青铜傩面的我缓缓举起腐烂的手——这次,该换他来画血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