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像凝固的脓浆在脚踝翻涌,李沧盯着三尺见方的刑台,石面上深褐色刀痕呈螺旋状排列,每道刻痕里都嵌着风干的血痂,在幽暗中泛着铁腥味。这是他今日第三次被拖上刑台,腕间九环铁链还带着黄泉寒水的刺骨,每片铁环内侧都刻着极小的梵文,磨得他腕骨生疼——那是七十二个被他灭口的镖师生辰八字。
“时辰到——”
鬼差的铜锣声混着彼岸花的呜咽荡开,血色花海突然如沸水翻涌,万千花瓣震颤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在皇陵地宫听见的,守陵人喉管被割开前的低喘。李沧瞳孔骤缩,刑台地面的玄武岩纹路正渗出黑血,八道血痕如活物般爬向他的脚跟,正是二十八宿中“鬼金羊”星位的轨迹。
腐臭来得毫无征兆。当第一滴黑血触到鞋底,眼前景象如被投入血鼎的宣纸般扭曲,铁链撞击声陡然化作银铃轻响。李沧惊觉右手竟握着雁翎刀,刀刃上的血槽还嵌着半片碎甲,正是三日前在青石巷灭口的兄弟所佩。锦衣男子的咽喉已抵在刀锋下,他鬓角的金步摇随着颤抖晃出碎光,映得李沧掌心那道三指长的刀疤泛白——那是十年前劫镖时,被老镖头用断刃划开的。
“李大侠饶命!”男子额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让李沧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自己的拇指正碾着刀柄上的饕餮纹,那是他亲手刻下的标记。可手臂不受控地前推,刀刃割开动脉的瞬间,温热的血溅进右眼,模糊的视线里,男子胸前的玉佩突然浮现出洛阳城南茶楼的轮廓,正是三年前他纵火灭口的地方。
花海尖啸如婴儿啼哭。李沧踉跄后退时踩碎了三朵彼岸花,花茎里涌出的不是汁液而是人油,焦臭味中,本该倒地的男子摇摇晃晃站起,喉管处的伤口像咧开的第二张嘴,挤出的话语混着血泡:“该你了。”十二道花藤突然破土,藤蔓上的倒刺勾住他的衣襟,将他钉回刑架时,他听见肩胛骨处传来布料撕裂声,露出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已纹满了七十二具骷髅,每具骷髅的眼窝都开着彼岸花。
左手融化的剧痛像被泼了滚油。李沧看着掌心皮肉如蜡油般滴落,露出的指骨上刻着“灭口”二字,正是他当年在皇陵地宫,用守陵人的簪子刻下的。花藤钻进骨髓的刹那,判官的声音从颅腔深处炸开,混着青铜鼎沸的轰鸣:“七十三命,当受七千三百劫。”他猛然想起,青石巷那单镖银,正是七十三锭金叶子。
血雾再度漫起时,新的铁链声带着冰碴响。李沧抬头,刑台上浮现的瘦小身影让他心脏骤停——灰布衫、麻布鞋,颈间系着的褪色红绳,正是去年冬至被他活埋的哑女。她转身时,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雪粒,像极了被活埋前,跪在雪地里递给他的那碗热粥,碗底刻着的“平安”二字,此刻正在刑台石面上渗出。
血鼎中的人油突然凝成漩涡,李沧融化的右手按在罗盘“鬼金羊”位,掌心的血珠滚进星宿凹槽,鼎身的饕餮纹竟裂开细缝,透出微弱的烛光。他看见甬道尽头的青铜椁,椁盖上的七星纹路正在旋转,十年前被他钉死在椁中的守陵人首领,左手无名指缺了半截——那是李沧用斩马刀砍下的,为的是夺走对方手上的摸金符。
“时辰未到!”判官的青铜笏板砸在罗盘“牛宿”位,溅起的黑血滴在李沧额角,化作冰凉的指痕。他被花藤贯穿的喉咙发出嘶鸣,沾血的指尖在地面勾出“角宿”残图,当远处传来驿马悲嘶时,刑台突然浮现洛阳胭脂巷的青石板路,细雨中撑油纸伞的绿裙女子正转过街角,伞面上的并蒂莲纹被雨水冲淡,露出底下暗绣的“往生”二字。
彼岸花根须扎进记忆的刹那,李沧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茶楼老板娘临终前的指甲在他手腕抓出血痕,盲眼琴师的焦尾琴在火中崩裂,琴弦扫过他脚踝时的灼热。血色裂隙中伸出的枯骨手抹掉星图,腕上褪色的红绳让他胃里翻涌——那是他从每个死者身上剪下的长命缕,此刻正编成绳结,勒紧他的咽喉。
“看见了吗?”判官的指尖掀开他额角的皮肤,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记忆画面,每个画面边缘都开着彼岸花。沸腾的鼎中升起十二具焦尸,他们眼窝里的花茎正缠着洛阳铲柄,那是李沧盗墓时的惯用工具,木柄上的“李记”刻痕,此刻正在焦尸掌心浮现。
新的铁链声从鼎底传来时,李沧终于看清“鬼金羊”星宿暗纹——那是十二道锁魂钉的排列图,对应着皇陵地宫十二道暗门。轮回重置的瞬间,他咬碎舌尖,血珠溅在罗盘“天枢”位,炸开的血光中,刑台竟化作胭脂巷口的老榆树,盲眼琴师的油纸伞骨正划过他的耳垂,伞面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三年前的火油。
“郎君可记得这曲《酒狂》?”琴师空洞的眼窝爬出红头蜈蚣,尾针刺在焦尾琴弦上,泛音炸响时,李沧的左臂突然冒起青烟,皮肤下浮出火舌纹路,正是当年他锁死阁楼前,泼在梁柱上的火油痕迹。他想逃,却发现双腿已变成槐树根,树根上缠着的红绳,正是琴师系在琴弦上的,每次抚琴都会扫过他手背的那根。
瓦当睚眦兽首滴落的火油点燃了他的衣摆,判官的笑声混着木梁断裂声在头顶炸开。李沧仰头,看见星图残迹映在琉璃瓦上,“鬼金羊”对应的瓦片突然碎裂,露出皇陵地宫里的青铜椁,椁中伸出的腐烂手掌,正握着他当年遗落的摸金符,符上的朱砂印已渗进棺木,形成与他掌心相同的刀疤纹路。
琴弦崩断的瞬间,燃烧的房梁砸在他肩上。李沧在皮肉焦裂声中,看清琴师脖颈的勒痕是双股麻绳,正是他特意从当铺买来的浸油绳,为的是确保火场无人生还。火舌舔舐他右眼时,新换上的琉璃眼珠突然碎裂,露出底下刻着的“灭口”二字,与左手骨殖上的刻痕首尾相衔。
二十八宿罗盘浮现的刹那,李沧的骨殖发出金石之音。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脊椎正被淬炼成洛阳铲的木柄,而铲头是用皇陵焦尸的头骨磨成,铲柄上的指痕,正是那些被他活埋的守陵人留下的。当铲尖刺向青铜椁,胭脂巷地面裂开,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地宫砖纹,每块砖上都刻着他的罪证。
青灰色指甲扣进他眼眶时,李沧听见青铜椁内传来自己的狂笑,混着守陵人濒死的呜咽。十年前的雨夜,他将水银灌进第十二个人口中时,对方挣扎踢翻的烛台,恰好照亮了椁盖上的星图——与此刻罗盘上的“鬼金羊”位分毫不差。那些碎骨从铲柄生出,扎进他下颌的瞬间,他尝到了自己曾撒在尸身的朱砂味。
“开椁大吉——”
十二具焦尸的齐唱震得地宫颤动,洛阳铲疯狂旋转时,李沧的牙齿在椁盖上磨出火星,每颗火星里都映着不同的死状:青石巷的镖师被割舌、茶楼的琴师被锁喉、皇陵的守陵人被钉掌。当椁内尸水涌出,他终于看清湿尸腕上的红绳——那是他母亲留给哑女的长命缕,而湿尸面容,竟与他记忆中从未谋面的姑母一模一样。
尸水触地的刹那,皇陵倒转。李沧的脊椎拉长成蜈蚣挂山梯,焦尸们踩着他的肋骨攀爬,每片逆鳞龙皮擦过他的额角,都留下一道星图刻痕。他被塞进湿尸眼窝时,琴师的琴弦突然勒紧他的喉管,湿尸掌心的胭脂巷地图上,井台标记正在渗出人油,那是他当年抛尸的地方,井底沉着的七十二个银铃,正是用死者的长命锁改铸。
井中伸出的七十三只手,每根手指都系着银铃,铃声汇聚成他每次作案时的心跳声。被拖向井口的瞬间,李沧终于记起,这些银铃的声响,正是他每晚噩梦的开端。判官的笏板插进井沿,笏板上的篆文“弑亲者当入蛟龙椁”刚一浮现,湿尸喉间就响起幼童啼哭,与三年前他嫡子坠井时的声音分毫不差。
蛟龙椁内的青铜符咒渗出血泪,李沧的脊骨浮现出当年刻在沉塘妾室棺木上的厌胜咒,每道咒文都在吸收他的骨血。湿尸的玉覆面扣在他脸上,獠牙旋入颧骨的剧痛中,他听见嫡子的哭声从玉覆面内侧传来,混着祠堂族谱被焚烧时的噼啪声——那夜,他为了掩盖罪行,将十二个质疑宗产的族老,活埋进了祖坟的陪葬坑。
“阿爹......”
稚子的呼唤让李沧的琉璃眼珠迸裂,他看见五岁嫡子被铁链悬在椁顶,胸口插着的青铜错金刀,正是他盗墓时用来剜取陪葬品的。刀柄琉璃珠转动,映出十年前中元夜:嫡子撞见他在祠堂焚烧染血的账本,那夜的月光,正如今日刑台上的血月,照得孩子脸上的泪痕泛着青光。
湿尸逆鳞倒竖,每片龙鳞化作刑枷钉住李沧。他听见自己在宗族祠堂发下的毒誓:“若泄半字,永绝宗嗣。”誓言化作青铜鳞,将他与嫡子的残躯缝合成衔尾蛇,蛇信吞吐间,他尝到了当年灌给族老的毒酒,混着陈醋的酸腐,正是从祠堂祭品中偷来的。
判官的笏板插进蛇目,七十二颗透骨钉穿透他的关节。李沧在剧痛中嗅到檀香味,那是祠堂祭祖时的熏香,却混着人油的焦臭——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用族老的尸油浸泡族谱,为的是让墨迹永不褪色。此刻,那些血虫正顺着他的木纹手臂钻进骨髓,啃噬着他记忆中最后一丝人性。
青铜椁下沉时,井底罗盘转动,李沧看见新刑场在椁内壁浮现——李氏宗祠的沉塘石笼,十年前被他沉塘的妾室,正在用长发编织绞索,她腹中的胎儿已化作血玉,刻着“亲亲尊尊”的家训,正是他每次处决族人时,挂在祠堂门口的匾额。
石笼入水的瞬间,绞索勒紧脖颈。妾室的长发缠住青铜晷针,将血玉塞进他口中,水流灌入喉管时,他终于看清自己的罪孽:每个被他杀害的人,都曾是他的至亲或兄弟,而他为了宗族荣耀,亲手斩断了所有羁绊。此刻,沉塘石笼外的十二道黑影,正是被他活埋的族老,他们手中的青铜豆里,盛着的是他早已腐烂的良心。
“族兄可还认得这个?”
血玉发出嫡子的童音,李沧的肺叶被水压挤碎,浮出的黑色泡沫里,全是他篡改的族谱日期。当最年长的族老敲响青铜豆,七十二盏人皮灯笼亮起,每盏灯笼上都写着他的罪行,字迹是用受害者的血混合朱砂所书,历经千年,仍在滴血。
祠堂天井的镇魂柏炸裂,树脂涌入石笼,李沧的右手木质化,长出的柏树枝纹,正是他当年丈量陪葬坑的量天尺留下的诅咒。判官的声音从椁外传来,带着看透轮回的冷冽:“这是第一万四千六百次。”他突然清醒,原来每个刑场都是他亲手搭建的坟墓,每次死亡都是新的罪孽开端。
鬼差的刑刀再次举起时,李沧在刀面反光中看见永恒——刑台石面上的刀痕,正是他每次轮回时刻下的罪证,而判官笏板上的朱砂字,正是他第一次活埋族老时说的:“李氏宗法,万世不移。”刀锋切开喉管的瞬间,他终于明白,所谓宗法,不过是他亲手锻造的锁链,将自己与整个宗族,永远困在了这无间的邢台。
血雾散尽,刑台重新浮现。李沧看着新的铁链向他靠近,腕间的梵文刻痕又深了几分,远处的彼岸花正在他的血池中重新生长,每片花瓣都映着他下一次刑场的模样——那是他尚未犯下的罪孽,却早已在轮回中等待。鬼差的铜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刑台地面的星宿纹路,正指向他嫡子的忌日,那个他永远无法逃脱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