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道疤

住所的二层,位于走廊尽头的一间浴室中,氤氲的雾气悄然升起。

这里原本只是前城镇官为高阶来宾准备的奢华浴池,宽敞到足以容纳两三人同时浸泡,四周铺着厚实的米色地砖,与雕花窗棂相互辉映。

此刻,侍女长梅丽莎正全神贯注地伫立在水边,表情里透着说不清的心疼与无奈。

半小时前,老查理抱着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温妮回来时,梅丽莎一度觉得自己心都凉了

——她不敢相信,才十岁的温妮,竟遭受了这样可怕的折磨。

若不是老查理及时告知“性命无虞,只是身心消耗过度,需要静养”,梅丽莎真想会冲去质问“殿下”,为什么把一个小女孩逼到这种境地。

“把她好好安置在二楼的床上,让她先睡一会儿,等她醒来,再做清洗也不迟。”

老查理当时的话还回荡在梅丽莎脑海里。

那一刻,梅丽莎注意到,他本想再多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拍了拍温妮的后背,叹息一声走开。

她隐约读出了“心理问题”的暗示。

恐怕即使在身体层面能够医治,在灵魂和精神层面,温妮也会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痕。

果然,过了三个小时后,当梅丽莎还在忙着给温妮熬热粥、研磨消炎的草药时,楼上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那声音在这栋寂静宅院中无比刺耳,让所有人瞬间警觉。

梅丽莎心猛地一紧,丢下手里装满粥的碗,就连鞋子都没来得及套好,便一路小跑冲上二楼,最终在浴室门口撞见了那副令她心寒的情景——

温妮已经独自进了浴室。

或许是想洗去身上的血迹,可她既没重新加热早已冰冷的水,也没唤任何侍女来帮忙。

浴室内寒气森森,水面凝着一层死寂,没有半分蒸腾的热气。

显然,这缸水已经搁置了好几个小时,冷得像一池冬日的冰泉。

更令人心惊的是

——温妮整个人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她蜷缩着,双臂环抱膝盖,像一具被遗弃的玩偶,只有背后浸湿的纱布浮在水面上,洇开淡淡的血色。

透过透明的寒水,能看清她手臂上遍布的擦伤和淤青,那些伤痕在冷水的浸泡下泛着不自然的青紫,仿佛她的皮肤正在一点点被冻成冰雕。

“温妮!你怎么了?!”

梅丽莎的嗓音几乎撕裂,心脏猛地缩紧,像是被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

她冲上前,伸手去捞水中的少女,指尖触碰到水面的刹那,寒意如毒蛇般窜上她的骨髓

——那水冷得刺骨,冷得几乎能冻结血液。

而当她拽住温妮的手臂,将她从水中拖出来时,那股寒意更甚

——温妮的身体比水还要冷,冷得像一具刚从雪地里挖出的尸体。

少女被拉出水面时,没有挣扎,没有反应,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丝滑落,滴在浴缸边缘,发出细微的、几乎像是啜泣般的声响。

她的眼睛半睁着,却空洞得可怕

——那双曾经温如春光的酒红色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灰翳,仿佛所有的光都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躯壳。

“快、快出来!”

梅丽莎的声音发颤,几乎是半抱半拽地将她拖到浴缸边缘,冷水泼溅,浸透了自己的衣袖,可那寒意远不及她心中的恐惧——

温妮的状态,简直像一具被遗弃的傀儡。

而温妮依旧毫无反应。

她只是低垂着头,任由冰冷的水珠从发梢滑落,沿着脖颈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蛇,钻进她单薄的衣衫。

她的肩膀在颤抖,可那颤抖太过微弱,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某种更深、更绝望的东西正在她体内无声地崩溃。

她看起来……

就像一片被暴风雨撕碎的落叶,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

“天哪,这水都凉透了……”

梅丽莎用力抚摸温妮的后背,想帮她稍微恢复一些体温,但她越摸心越疼:

明明之前才知道温妮身体情况尚好,只是需要休息,可现在却弄成了这样。

“小傻瓜,你怎么能……唉。”

她喊来侍女,火急火燎地让人把冰冷水放掉,重新加上热水。

过程里她生怕温妮再次滑入水底,只能一直抱紧她,整个身体也跟着打颤,但还是用力撑住。

“加点热水……再加点!快!”

侍女们见状不敢多问,一个劲儿地往浴缸的角落里倒进热腾腾的滚水。

水汽终于升起来了,梅丽莎这才松口气,轻轻用手试探温妮的额头,发现也冷得吓人:

“温妮,别吓唬姐姐,你说句话啊……”

温妮依旧没说话,但慢慢把头靠在梅丽莎肩上,像只浑身湿漉的猫,无声地发着抖。

梅丽莎把她臂上的纱布取下,刚想细看那还有些轻微渗血的伤口,却被温妮躲开。

她就那样木愣地坐在热水里,一动不动,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温妮……孩子……”

梅丽莎终究是心软,简直想发脾气:

殿下怎么能把你逼到这种境地?

训练总是有限度的吧!

可当她想起殿下那冷漠的目光,又不敢公然顶撞。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发誓,回头一定要找纪安好好说一说

——即使要培养一个战士,也不能摧毁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全部人生。

“来,我给你清洗干净。”

梅丽莎温柔地伸手捧起温妮湿漉漉的发丝,指尖能摸到血块与尘土的凝结,凝固得像胶水一样。

“你看你,整得这么狼狈……”

温妮没有应声,她眼神空茫,看着深红色的脏水从发丝上顺下。

背部、小腹和肩膀的伤口是老查理给治疗处理过,基本愈合。

但刚刚那冰水又让纱布泡湿,大概重新撕扯开了伤口。

梅丽莎很快发现,伤口处仍有血丝逸出,这让她更感心疼。

“真是……殿下也太狠了……”

梅丽莎忍不住自语,轻轻给温妮挽起长发。

“小姑娘而已,居然就要死拼十五个魂师……”

没想到,向来沉默的温妮听到这句埋怨时,忽然空洞地开口:

“别怪殿下……是我不够强。”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透着某种固执,好像认定自己若再强一些,便能避免这种境地。

梅丽莎没料到她会开口,心里更是又气又酸:

这孩子都这样了,还要替殿下说话?

“你这傻孩子……”

梅丽莎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得心疼地帮温妮解开破损的衣裳,侧过她的身体,开始细细清洗那些被血污和灰尘覆盖的部位。

越洗越是心惊——她背部、肩膀、小腹好几处地方都有明显伤痕,这么多烫眼的疤。

“嘶……”

当梅丽莎轻触那块肩头仍在溢血的伤疤时,温妮皱了下眉,却仍然强忍着没有发出哼声。

把背部血污洗净,梅丽莎又帮她抹去干涸在颈项、手臂和大腿上的斑斑血迹。

温妮全程失神,宛如一个人偶。

梅丽莎不时轻柔地擦拭她,小心翼翼,生怕再度刺激到她。

整个浴室因为加入大量热水,升腾出缭绕白雾,但温妮似乎还浸在寒冷之中。

“再加一袋薰衣草包。”

梅丽莎忽然转头对侍女说,

“让水里有点药材香气,或许能舒缓她的神经。”

侍女点头飞快执行。

看着一包淡紫色的干花倾入水中,热腾腾的雾气氤氲,在这冰冷沉默的氛围里带来些许安抚。

梅丽莎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捧起温妮湿漉的发丝,用指腹慢慢捋顺那些打结的血污。

每一次碰触,她都能感受到小姑娘的微微抖动。

终于,浴缸中血与泥杂糅成的污渍渐渐浮上来,被掏空的水槽自动排出。

梅丽莎拿了块干净的丝帕,一寸寸擦拭温妮身体的脏迹

——尤其是她的小腹处,那道触目惊心的匕首疤痕。

约莫四厘米长的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尽管老查理的治疗术已堪称精妙,仍留下了暗红色的印记,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梅丽莎只觉得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疼痛。

“只是一道疤而已......“

梅丽莎话音未落,就发现温妮的目光早已凝固在那道伤痕上。

少女纤细的手指悬在半空,似乎想触碰又不敢真的落下。

梅丽莎暗自揪心——这个曾经连指甲修剪都要精心呵护的女孩,如今身上布满战斗的印记,她该如何面对这些永恒的伤痕?

浴室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温妮的表情,但梅丽莎还是看见她咬住的下唇正在微微发抖。

当温妮终于触碰那道疤痕时,她的指尖像被烫到般轻轻战栗。

暗红的伤疤在她苍白的指腹下显得愈发鲜明,仿佛在嘲笑这副躯体已经支离破碎的事实。

“我......“

温妮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梅丽莎看见她眼中晃动的波光,那不是往日的空洞,而是某种更鲜活也更痛苦的挣扎

——像是一个突然清醒的人,发现自己遍体鳞伤地站在镜前。

晶莹的泪珠坠入浴水时,温妮突然笑了。

那个笑容,让梅丽莎想起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的样子。

“这么丑陋......“

温妮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殿下怎么可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疤痕的轮廓,仿佛在确认这个丑陋的印记确实属于自己,

“温妮,你还在妄想什么啊......“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浴水还是泪水。

梅丽莎忽然反应了过来,温妮用的是第三人称,仿佛是在嘲讽另一个不切实际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