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咱们的陛下到了!”
慈庆宫,陈皇后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露出了喜意,歪在榻上的身子直了起来。
在斜下首案上,摆了许多细巧茶食,其中,甜糕最多。
一见朱翊钧稳稳重重地走来,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嘉靖皇帝,不由得地想:“蛮像个天子嘛!”
“儿臣给母后请安。”
朱翊钧朝上请了安,陈皇后一把将他拉过搂在怀里,满眼心疼道:“昨儿个你这小人儿当了一天大人,皇极殿、乾清宫还闹了两场,也真难为你了!”
朱翊钧勉强地一笑,说道:“儿臣登基,没有喜鹊才不热闹呢。”
陈皇后故意板起面孔,哼声道:“我的儿,亏你说他们是喜鹊,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在心里藏着,但这宫里宫外的,哪个是好心肠?”
说到这里,陈皇后神情瞬间黯然下来,拿过一盘甜糕,改口道:“我的儿,这些甜糕都是你爱吃的,拣能克化的多吃一点儿。”
“母后,儿臣不吃糖了。”朱翊钧摇摇头,拒绝道。
这一辈子,糖是要戒的,身体是要养好的,活得久,才是真的好。
闻言,陈皇后的泪顿时下来了,说道:“我的儿,才当了一天的皇帝,怎么糖就吃不下了呢?”
陈皇后再也忍不住了,她虽美貌,但在大行皇帝那,却从未得宠,再加上没有生子,就更加不得大行皇帝喜欢,甚至为了谏言,还招致了大行皇帝厌恶,被迁居到这慈庆宫。
所幸,朱翊钧自幼就孝顺,不仅孝顺大行皇帝、李贵妃,还孝顺她这个嫡母,尤其是当了太子后,每天早晨谒奉先殿、朝大行皇帝及生母李贵妃毕,必去她这偏宫问安。
要知道,慈宁宫在西,慈庆宫在东,这一西一东,四季不辍,风雪不辍,这份孝顺,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早就将朱翊钧视为亲子。
大行皇帝驾崩,她这位无子嫡母,所能依靠、倚仗的,除了朱翊钧外,就没有别人了。
“知道”儿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哪里还绷得住,泪线止不住的流。
朱翊钧知道母后是误会了什么,但也没有解释,小大人似的为母后拍着背,顺着气。
许久,陈皇后慢慢平静下来,说道:“我的儿,外朝的顾命大臣,你都记住了吧?”
“回母后的话,儿臣已经记住了。”
“我儿早慧,我有些话要交代给你,儿啊,你一定要记住。”
“母后说吧。”
“三位顾命大臣,都在内阁,我虽在内廷,但多少也了解高拱、张居正、高仪的为人、秉性、能力。”
陈皇后收拾了下心情,望着朱翊钧,坚定道:“你父皇说的没错,在这三人中,惟高仪人品贵重,是你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也是个好人。
可是,世人总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高仪多病,恐怕不能辅政长久。
而高拱、张居正,一位内阁首辅大臣,一位内阁次辅大臣,可不例外,皆是权利熏心之徒。
大行皇帝在时,高拱就把持着朝政,你知道这两三年啊,六部官吏、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大多与高拱有关,要么与高拱有旧,要么干脆是高拱门生。
至于张居正,是前内阁首辅大臣徐阶的门生,在徐阶、赵贞吉接连致仕后,张居正就接过了师、兄在朝的‘遗蜕’,这些年,各省、道、府、县,各地方官,大多出自东南。
我看过张居正给大行皇帝所上的新政疏,多有可取之处,可在那字里行间,却透露出集中权力到内阁的意味。
张居正认为,只有将权力都收归到内阁,内阁才能更好治理国家。
如果说高拱是皇帝的肘腋之疾,那张居正便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若让高拱在朝执掌国柄,只待你亲政掌权,便可借口逐之,将皇权尽数收回。
若让张居正在朝执掌国柄,居正不死,我的儿,你便没有亲政掌权的那一天。”
高仪是好人。
高拱是权臣,掌控着朝廷。
张居正也是权臣,掌控着地方。
陈皇后其父出身将门,其母是前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文武相济,陈皇后见识自然不俗。
没有地方支撑的权臣,等同无根浮萍,陈皇后已经预见了高拱的失败。
同样,根据张居正的为人、秉性,陈皇后也预见了张居正一旦执掌国柄,朝廷、地方相通,必将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其新政万物以金银通行,看似利国利民,但金、银之属,全在巨富豪绅手中,如此一来,巨富豪绅便形成了垄断,百姓无立锥之地,长此以往,大明,危矣!
最关键的是,张居正是嘉靖四年生人,今年也不过四十七岁,尽管在时下属于高龄,但在政坛上,正属于壮年。
嘉靖年间权臣严嵩能活八十七岁,执掌国柄二十余年,如若张居正接过内阁首辅大臣之位,能再活二十年,总不能朱翊钧十岁即位,三十岁亲政吧?
于天下言,张居正胜过高拱,于皇权言,宁可高拱继续当朝,也决不能让张居正上位。
这番话,与朱翊钧心中所见所想基本吻合,对母后毒辣的目光由衷地震惊,面上却郑重答道:“儿臣记下了。”
“另外……”
陈皇后犹豫了,良久道:“我的儿,接下来的话,可能不中听,你也可能听了不高兴,但你一定要让我把话说完!”
“母后请说!”
“你要小心你的母亲和你的兄弟!”
陈皇后下定了决心,沉着声音说道:“世人有个通病,都偏心。
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你的母亲出身平凡,如今虽然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但依然偏爱幺儿。
视皇宫为农家,视天下为农田,视自己为…主母,万事随心意而定。
大行皇帝先后有四子,然宪怀太子、靖悼王先后殇亡,留你与潞王亲兄弟在世。
我的儿,你的生母只想当太后,长子、幺儿谁当皇帝,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