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哗啦啦的水声,凌乱的脚步声,布料摩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何皇后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嘴唇发白,女眷弯腰在铜盆里淘帕子。
孔锦也弯腰将纤纤玉手沉入热水中,仔细洗净,准备接生。
屏风后有个小脑袋探出来,呼唤“母后,母后在做什么?”
“小殿下!”孔锦一惊,水溅了一袖子,“你怎么来这里了?”说罢赶忙擦干手,俯身把他拉近身。“皇后娘娘在辛苦地给小殿下生弟弟,你先在外面玩耍一会,日后就有人陪你玩了。”
李柷撅起小嘴,两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甜甜一笑,露出四颗方方的牙齿“好吧,那我去玩了,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孔锦看着脸颊鼓鼓的,如红润的小苹果的李柷,她不自觉地笑了,将手中的李柷交给宫女,嘱咐带小殿下在屋外转转。
一声婴儿的哭啼声响起,皇幼子呱呱落地,孔锦轻手轻脚地把皇幼子抱近,”皇后娘娘,小皇子生龙活虎,健健康康。”
“让我看看我儿,”何皇后泪眼婆娑,“我儿只是生不逢时。”
唐昭宗跌跌撞撞进了屋内,“皇后辛劳!”他紧紧握住何皇后的手,“我在门外已经给我儿想好了名字,就叫昌翼,李昌翼,山河昌盛,他日后的壮志如大鹏之翼。”
两人相拥而泣,昭宗轻轻抚着何皇后的秀发,像极了一对平凡的夫妻。
夜里何皇后靠在昭宗怀里,呢喃着说着什么,孔锦是外人也不好走近去听,只能在屋外和宫女轮流照料着皇幼子。
李柷像个小大人似的,一会给宫女递着帕子,一会痴痴地望着弟弟。
天刚蒙蒙亮,孔锦就被屋外说话声惊醒,昨夜照料皇幼子乏极了,粘着桌子就睡着了。
一个中年男子操着婺源口音一直在门外交谈,昭宗叹着气,嘱咐道:“胡三,你一直随着我御驾东迁,如今朕临危托孤,你要好好辅佐昌翼。”
“臣一定将将皇子置于个人的安危之前!”胡三重重跪在泥土地里,泥浆溅在黑色的官靴上。
马车停在屋后的小道上,清晨的阳光洒在众人身上。
何皇后将怀中的幼子递给了胡三,胡三轻轻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蹄声远去,一切宁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昭宗扶着何皇后慢慢走回屋里。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弟弟了。”李柷伫立在小道上,耷拉着脑袋,久久不肯离去。
“小殿下。”孔锦站在他身旁。
“你不是说他日后会陪我玩的,你说话不算数!”李柷声嘶力竭,小脸蛋涨得通红。
“我……”孔锦第一次被孩童说的哑口无言。
“我再也不要睬你了!”李柷撅起嘴,圆圆的眼眶里泪盈盈,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蛮牛,撒腿跑了。
孔锦望向蜿蜒的驿道,安史之乱之后,藩王轻而易举就能进兵长安,百姓动荡不安,自己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
只是孩子们还小,还不知道这样的诀别意味着什么,他们好奇又恐惧,分不清离开与死亡。
但是李柷不一样,他小小年纪就开始被迫要接受分别,他看着弟弟远去的眼神,既有担心弟弟,不愿分离,也有失去了唯一的陪伴,羡慕弟弟自由的羡慕。
明日就要到达东都洛阳了。
皇幼子失踪后,朱全忠对于唐昭宗一家看管的更严了,孔锦已经很多天没见过他们了,大家似乎也就只能这样习以为常了。
夜里很静,甚至能听到山下人家的狗叫,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孔锦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坐在这里。
“安时,你现在身处何处呢?有见到自己的娘亲吗?还是你们已经回走马川,准备重新生活了。”
一天对我来说如此漫长,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孔锦敲敲脑袋,以缓解头疼。
“夜已深,安时,你睡下没?你发现你的白玉簪没了吗?”孔锦寂寞地撇了撇嘴,掏出怀里温热的白玉簪。
“你是不是在怪我阴地城时不给你答复,不是我不愿给,而是我给不了。我怕你会得到更大的失望。”
孔锦出神地望着天上皎洁无暇的残月,想起中元节上那个一席白衣,头戴可怖祭祀面具的少年,面具之后的眼神却异常温柔。他跳起天灯时,身姿灵动有力,翩翩如蝶,衣袍在夏夜的风中绽放,宛若神明。
月光班驳,孔锦月下的影子也是隐隐绰绰。
神明你能听见吗?不管他在哪,只要平平安安地活着,即使我们生生不见,我都愿意。
“你一个人三更半夜坐在这干什么?”李存勖不知何时走近,怕石头太凉,伸手想去扶起孔锦,一想到孔锦准是在这念叨安时,他憋着一股气道,“我告诉你,大牢里没有他想找的人,他这一去就是白送上门,这趟他恐怕是有去无回。”
“你为何不告诉他!你为何?”孔锦心中悲愤,高声呵斥,用力捶打着李存勖伸过来的手臂。
李存勖双手竭力捉住孔锦的手腕,“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想看着他送死吗?”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声音低哑:“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安时的娘亲其实一直在晋王府里。当初黄巢起义失败,我爹念着旧情,私瞒收留了安时的娘亲,现如今她是我的后娘,同父异母的胞弟,李存美的生母。
“呵呵,真是荒唐至极,”孔锦任凭他捏着自己的手腕,侧过脸,眉眼轻笑,如墨般的眸子里全是鄙夷之色,故意柔声讥讽道,“李克用当初背叛黄巢投靠唐廷,后来却假惺惺收留黄巢余党。你们一家子都是为了权力地位而丧心病狂的傀儡。”
甜美的面庞,温柔的唇色,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入了李存勖的心门。
“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模样。”李存勖低着眸,将孔锦的厌恶都看在眼里,他加重力道握住孔锦的手腕,咧着嘴冷笑道,“也对,这个世道本就弱肉强食,善良只是无谓的可怜。”
“摇着尾巴的狗,也想扮老虎。”孔锦不顾手腕上的疼痛,凑近李存勖耳边嬉笑着低语,“惺惺作态,可笑至极。”一字一句轻轻柔柔,要是旁人见了还以为在悄悄说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