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谧也没想到顾骏反应如此之大,反倒被对方突然起立的举动吓了一跳,心道自己也就随口一诌而已,用得着这么激动吗?
这卦词是对的,但推导过程却是瞎扯,对于王劭将要调动迁官,前世也没有明确记载时间,王谧只是通过一丝端倪,使用合理的逻辑推理而已。
如今看顾骏反应,显然是自己猜对了,不过对方如此失态,难不成这是很隐秘的事情不成?
顾骏很快恢复如常,他缓缓坐了下,竭力保持面色镇定。
王谧父亲王劭,先前为吏部尚书,后因和桓温交好,迁升为尚书仆射。
吏部尚书掌管官员升迁,已经是极为重要的官职,而尚书令和尚书仆射有统领六部尚书之责,在彼时被称为朝端,朝右,权力位同宰相,贵不可言。
这等品级,已经是文官所能到达的极限,按道理说,其往上再走,就是实权将军这种军职了。
而王氏自从王敦之乱以后,都尽量避免和军队扯上关系,以免被朝廷猜疑,所以按道理说,王劭舍尚书仆射这种清贵官职,而去就武人官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而顾骏身为王劭贴身幕僚,偏偏知道些其中极为隐秘的内情,王劭这些年里,确实是有这等想法的!
所以他才如此失态,这种事情离谱到极为违反常理,按说王谧就是瞎猜,也不会向这种方向猜,难道还真是卜卦出来的?
要是如此,这王谧仅凭这身本事,足以在建康扬名,这也是家主所希望看到的,但这就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卜卦一道,明属道易,在往上走,便是和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彼时晋朝范围内,被士人百姓广泛接受的道家门派,便是五斗米道。
五斗米道的势力错综复杂,在士人中也极被推崇,而倾向于道派的家族,有个相当好分辨的特征,便是名字里面带着个“之”字。
古时子名避父讳,但之字却不在此列,因为这属于道派标志,所以常常有父子甚至三代都名字带之的,旁人也能一眼看出,其家族便是道家,十有八九是五斗米道的疯狂拥趸。
彼时大家士族拜五斗米者众多,琅琊王氏也不例外,其最有名的,便是王导侄子,五年前去世的右军将军,书圣王羲之了。
王羲之的岳父,便是郗鉴,其中还有坦腹东床的典故,郗鉴看到在床上坦腹躺着的王羲之,认为其人不凡,于是将女儿郗璇(璿)嫁给了他。
两人共同生了七子一女,七子皆以之为名,摆明这一大家子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
其最有名的一个,便是后世娶了谢道韫的王凝之,其极度痴迷五斗米道,其出任江州刺史时,手下的陶渊明为祭酒,当即辞官归隐,言不为五斗米折腰,便有传这里的五斗米不是指的俸禄,而是五斗米道。
世家大族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琅琊王氏中,自然也有和五斗米道保持距离的,便是王劭这一支,其主管天下官员,不能有明显倾向,顾骏自然心中极为清楚,。
眼前这个少年郎善卜卦,要是放在王羲之一脉,或太原王氏一脉,只怕早能声名鹊起,但放在王劭这一脉,不知道是好是坏?
想到这里,顾骏沉思不语,王谧将对方神态都看在眼里,这种情况,他早已经预料到了,甚至可以说,是有意为之的。
既然都要过继了,那还是和王劭这一脉保持距离得好,更何况还有个想要坏自己事情的主母何氏在,而自己将要过继的王协一脉,其遗孀郗氏出身郗家,应和郗璇相熟,故自己展现的卜卦能力,将来应该有相当的助力。
过了好一会,顾骏才沉声道:“好,好,好!”
“郎君既有如此本事,又生在王氏,定会扬名天下!”
“实不相瞒,我奉命考验郎君,这一关,郎君过了!”
王谧起身一拜,“说来惭愧,小郎之卜,时有差误,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顾骏看到王谧不骄不躁的样子,心中啧啧称奇,他想了想,试探道:“郎君以为,家主会迁何职?”
王谧心道这时候自己该藏拙了,不然要是顾骏真觉得自己乃是不世出的天才,回去报之王劭,对方舍不得让自己过继,那可就弄巧成拙了,毕竟上面还有两个长兄,自己拿什么争家产?
他想了想,出声道:“连续卜卦谬误太多,我只能斗胆一猜。”
“自五年前北中郎将去世后,建威将军之号空悬至今,怕是有些可能?”
顾骏默然不语,王谧心道反正提前说了自己瞎猜,错了也没关系,心中松了口气。
他却没有想到,顾骏心中的震动,不比刚才要小,郎君在村中五年,无人教导,建康宅子里面的人多认为其已经废了,但如今看来,其人在草庐,却知天下事,难不成有高人指点?
顾骏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门外的老白,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王氏早就在丁角村安插了不止一个眼线,对情况异动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要是王谧身边有这等人物,王氏早就得到风声了,换个角度,要是真有这样的高人,还会甘心呆在这村子里?
一念及此,顾骏终于是放下心来,起身道:“郎君之才,吾已窥得一二,不愧是家主之子。”
“如此公子可尽快收拾行装,马车会载吾等一行至京口码头,经由水路到建康。”
王谧点头道:“好,如此便劳烦先生了。”
“我这边随时可出发,不知何时动身?”
顾骏想了想,“我还有几户人家要访,后日一早吧。”
王谧笑道:“我倒是想起还有一事。”
他将顾骏领到隔壁柴屋,打开门后,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贺礼,“这是村中士族给王氏的贺礼,我还未擅动。”
顾骏奇道:“这不就是给公子的送别礼?”
王谧笑道:“这都是看在王氏面子,不然离了王氏,我又能得分毫?”
顾骏忍不住笑道:“郎君便是王氏之人啊。”
“安心收着吧,出了这村,他们想送还找不到门呢。”
王谧顺势拿起两个盒子,“既如此,这便是先生的见面礼,万勿推辞。”
顾骏也不推辞,当即捧在手里,笑道:“那便承郎君的情了。”
他心里对王谧的评价再升一层,要是王谧见面就送礼,无形影响自己对其考校,回去在王劭面前也不好交代。
而对方此时才送,却是滴水不漏,也没有误了人情,这样的人物去了建康,只怕绝不会被埋没吧?
看顾骏乘车离开,青柳这才上来,出声道:“恭喜郎君了。”
“现下要做什么?”
王谧出声道:“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