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偏殿。
八根朱红主柱前各有一尊白云铜大炉，每座铜炉前都专门由一个小太监照料。
炉里是二十四条上等的银骨炭，烧起来比普通炭温度更高，却无一丝烟，每烧尽一根，立刻要添上新的。
因此外面寒风阵阵，室内却温暖如春。
陈洪从身边小宦官手中接过一杯热茶，双手奉到张扬面前：
“仙师，请。”
张扬接过茶碗，伸手轻轻移开碗盖，侧脸轻嗅茶香一脸陶醉：
“叫我张扬就好，张扬的张，张扬的扬。”
陈洪脸上此刻还能看到火辣辣的痛，看他站得笔直大咧咧悠哉品茶的样子，不由暗暗咬牙。
好个张扬的张，张扬的扬，果然张扬！
刚才万岁爷给台阶，他竟然硬是不下，害得自己当众掌嘴在干儿子和宫女们面前丢尽颜面！
陈洪掌管东厂，刚才圣上在寝宫呼喊，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擒拿刺客，分明看到此贼一脸惊慌，
堂堂“太上老君”的仙人弟子，怎么可能被几个太监吓到？
万岁爷稳坐皇位四十年，阅人无数，可不是好糊弄的。
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回想张扬出现的种种细节自然能察觉出不对劲。
到时候只要主子一声令下，自己非活剐了这江湖骗子不可！
张扬和嘉靖隔着纱幔对坐，默默品茶不语，堂上只能听见轻微的水壶沸腾之声。
就在陈洪等得急躁。
“咚”
一声清脆悠扬的磬响，皇帝声音悠悠：
“张先生，朕有个问题不明。”
“太上祖师令你下凡来为朕指点迷津，为何不在白日开坛做法之时拜访，却非要深夜在朕的寝宫床头现身？”
陈洪精神一震。
来了！
主子果然英明，一下就回过味来抓住关键漏洞，
仙人下凡要拜访人间帝王，断没有深更半夜鬼鬼祟祟跑进皇宫的道理。
倒要看看，贼人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圆得上这个谎！
张扬微微一笑，反问道：
“陛下想想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想要你的性命，还不明白我为何深夜造访吗？”
陈洪一愣。
顾左右而言他是什么意思？
而且，宫外且不论，宫里有人要皇帝性命……
这不是明摆着往自己这个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身上泼脏水吗？
他忍无可忍：
“大胆逆贼！圣德昭昭，恩泽万方。如今天下成平，众正盈朝，无论百姓，文武官员还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对万岁爷都是从心眼里爱戴，怎么会有人想要谋害？！”
“倒是你，居心叵测挑拨离间，分明是想搅浑水给自己脱罪！”
义愤填膺的语气说出掏心掏肺的话，连自己都感动了，却只换来了皇帝一句冷冷的呵斥：
“住嘴。”
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张扬心中得意，脸上却收起笑容：
“陛下果然圣明。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绕弯子。”
“陛下早年南巡三遇大火，幸得陆炳大人相救才无事而归；
十二年前又遭壬寅宫变险些丧命；
之后搬到西苑居住，西苑便开始屡屡出事……”
“皇宫重地十几年来十几刺火灾，难道全是天灾？几个宫女竟敢弑君，难道不怕被夷灭九族？救下陛下性命的许太医旬月之间就惊悸而死，难道没有隐情？”
“本朝之事先放在一边，孝宗皇帝一次风寒就不治而薨，死时正值盛年。武宗皇帝应州之战能御驾亲征身先士卒，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出宫巡游却因捕鱼失足受寒不治而亡……”
“以陛下之聪慧，恐怕早已察觉其中蹊跷，才再三清理太医院吧。”
张扬语速不快，如同闲话家常，娓娓道来。
陈洪却听得心胆俱裂——
是啊，为何本朝宫殿遭了这么多次火灾，
那个叫杨金英的无知宫女又哪来的狗胆，敢纠集一帮愚妇一起动手勒死万岁爷？纱幔后的嘉靖皇帝猛地站起身，本来低垂的眼帘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看向穿过偏殿大开的槅门，天空已泛起鱼肚白，隔壁玉熙宫墙上的焦痕清清晰可见——
就在半个月前，他完成打坐后临时决定夜宿玉熙宫，就又一次“恰巧”遭了火灾。
嘉靖背着手踱了两步，走到偏殿东面墙壁神坛前，眼睛注视坛上供着的三清牌位，心神却完全放在了帷幔外那短发年轻人身上。
此人口中一串宫廷隐秘之事，细节大差不差。
有些涉及本朝前几位皇帝，连他这个御宇近四十年的九五之尊都只略有所感。
普天之下岂有这样无所不知的江湖骗子？
张扬，张扬……
真是自己求道一片虔心感动了三清祖师，道德天尊派他下凡点化？
这样的话，二十六路禁军轮值，他仍能出入皇宫如后花园就说得通了。
且仔细一想，方才自己惊醒之时，张扬只是静静站在床头，手中并无任何可以用来行凶的武器，确实不像要行刺。
那么，半夜出现在寝宫的原因已经呼之欲出：
“张先生……刚才是在床头保护朕？”
好好好，都学会抢答了。
张扬严肃点头：
“正是。”
“那些人多次尝试无果，无奈之下花了血本，今日午时请邪祟元神出窍，意欲加害皇上。”
“吾师道德天尊太上祖师察觉，故特地令我前来斩妖除邪。”
那些人……
嘉靖走到帷幔后，目光直视张扬：
“哪些人？”
历史是由文官书写的，史书上壬寅宫变和嘉靖年间的几次大火只有寥寥数笔，张扬哪里知道是幕后操弄皇帝生死的具体是哪些人呢？
但他丝毫不慌，两手一摊：
“陛下既然已踏上大道求长生，如今机缘就在眼前，何故执着于此等小事？”
“你是说……”
“大道若成久视长生，身体发肤不过一具驱壳，陛下刚才要将我凌迟，我可曾有一丝在意？”
嘉靖身体一震，沉默片刻目光转向陈洪：
“快为张道友上座。”
哈哈哈，计划通！
短短时间内不但改变了称呼。
逆贼—>先生—>道友
待遇也从跪—>站—>赐座。
穿越过来后面对地狱开局，这一波操作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完美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