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惊蛰

民国八年冬。

洛阳城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几天，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子时，南关老街的青石道路上，手提羊角灯的身影从远处黑暗中缓步走来。

他叫楚惊蛰。

“楚”是随师父的姓，至于“惊蛰”这名字，大抵是师父当年捡到他的时候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

师父说，“春分”太娘气，还是“惊蛰”更贴合守岁人的身份。

原本的名字他已经忘了，和名字一起忘记的东西还有很多，包括师父的名字和样貌。

楚惊蛰只记得师父是被辫子军杀死的。

古老的守岁人，死在凡夫俗子手中，多少有些可笑。

楚惊蛰丢失了很多记忆，但却模糊记得，老头子生命弥留之际跟自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守岁人的职责是守护一方黎庶，能力不能对世俗黎庶使用。

第二句话，守岁人最大的敌人是年兽“夕”，历代守岁人都以铲除“夕”在世俗的分身为己任，而最终目的就是铲除“夕”的本体。

第三句话……楚惊蛰用手中的桃木钉敲了敲脑壳，他已经记不得是老家伙没说完第三句话就咽了气，还是自己又忘了。

这该死的记忆……

青石板上的积水在羊角灯的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芒，破旧的布鞋踩在一坨黏糊糊的液体上，发出“噗嗤”声。

抬脚时，粘液在脚底和青石板之间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丝线。

他蹲下身，用银针挑起一簇黏液。

沾染粘液的针尖瞬间爬满铁锈状物质——这是被腐蚀的时辰，年兽“夕”所拥有的特殊能力。

左眼瞳孔不受控地裂开齿轮状节气轮盘，三天前的雨夜幻象在轮盘转动中涌现。

七辆骡马车在同样位置蒸发，车辕捆着的阴沉木箱渗出德文报纸，黄符上朱砂逆着雨势倒流，仿佛被虚空吸走。

光影消散，瞳孔恢复正常，楚惊蛰眉头微皱。

“咔嚓！”

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响声。

戏楼飞檐处坠下半片琉璃瓦。

哐！

青灰色的琉璃瓦摔的粉碎，泛着幽光的渣滓漂浮在地面上。

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楚惊蛰抬头时，一滴黏液正从“天蟾戏楼”匾额的“蟾”字旁垂落。

羊角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响起鳞甲摩擦瓦片的声响，一团黑影匍匐在戏楼的屋脊上。

楚惊蛰放下羊角灯，三枚赤色爆竹滑入右手掌心，左手硝石擦过腰间铜漏边缘。

“呲！”

硫磺火星炸开的瞬间，他看清了屋脊上的黑影——狮首龙身的怪物被幽光萦绕。

光影中，怪物的脊骨凸起金属齿轮，尾梢垂落数百个微型铜漏，滴答声汇聚如潮汐。

“找到你了。”

楚惊蛰微微后撤一步，收起手中赤红色的爆竹，顺势取出一张画满猩红色扭曲纹路的岁破符准备出手。

年兽夕的分身却在此时化作漫天的纸灰，飘向戏楼。

楚惊蛰追到戏楼，面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自动敞开，戏楼内诡异寂静。

夕的分身消失了！

连“时序年轮”都感受不到它的气息！

时序年轮不是守岁人的能力，那是他独有的，不知从何时开始，生长在自己的脊椎上，如同树木的年轮，一圈又一圈。

最新亮起的一圈让他拥有了感知方圆百里内年兽气息的能力。

楚惊蛰并不打算放弃，倒不是因为守岁人的职责。

只是这些年来，每一次斩杀夕的分身，总能让他想起一些东西。

虽然这些东西都是破碎的记忆片段。

“应该把羊角灯带进来的。”戏楼内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楚惊蛰手握岁破符，小心翼翼绕到了戏台跟前。

空旷的大厅一片寂静，雨滴琉璃瓦的声音回荡。

黑暗的戏楼内有未知的气息在蛰伏，那不是夕散发出来的。

“咿——锵！”

拖着长音的戏腔在背后响起！

铜镲的声音刺破死寂！

漆黑的戏台忽然泛起红芒，巨大的帷幔后面影影倬倬。

僵硬的身影钻出帷幔，藕荷色宫装缀满东珠，脖颈以上是团蠕动的宣纸，身影抬头时，空白面孔裂开猩红豁口：“楚霸王...来陪哀家唱《别姬》...”

无数戏服从帷幔旁的樟木箱飞出，蟒袍玉带绞成毒蟒缠来！

楚惊蛰身形倒退的同时，反手取出别在后腰的桃木钉刺入蟒身，钉尖传来心跳般的震颤——这些生绢竟浸泡着活人血！

身体撞倒一片桌椅的瞬间，他看到散发红芒的戏台开始扭曲。

楹联上，“忠孝传家”的“孝”字突然少了一撇，下方砖缝涌出裹着德文报纸的黑水。

咿咿呀呀的戏腔从扭曲的戏台传来，吵得人一阵头昏脑涨。

蟒袍玉带缠身，将楚惊蛰的身体拖向戏台，好似真要让他上演一出“霸王别姬”的戏曲。

“叮噹！”

身后房梁上传来银铃脆响，七根泛着尸蚕磷光的丝线从头顶飞过，割裂帷幔。

帷幔垂落，青衫身影从戏台上方倒悬而下，半张彩漆傩面遮脸，露出一张点着朱红的樱桃小嘴。

“唱错戏文的角儿，该拔舌。”

傩面人嘴角上扬，银丝洞穿纸傀的珍珠头面，搅碎其身后的所有身影。

戏台的扭曲消失，一枚鎏金纽扣滚落脚边，背面“G.M.1914”的钢印泛着冷光。

楚惊蛰正要俯身去捡，周围的地砖轰然裂开，腐臭扑面而来——

坑底堆着数十具无面尸骸，每具心口钉着同样的德制纽扣！

地宫扭曲成深渊，恐怖的吸力吞噬了数十具尸骸。

夕的咆哮从深渊深处传来，震的戏楼尘埃坠落如暴雨！

楚惊蛰在瓦砾中翻滚时，瞥见傩面人坠落的傩面内侧密密麻麻刻着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尸蚕丝缠上手腕的刹那，他听见地宫深处传来铜壶滴漏的共鸣。

“不要慌！”

“守岁人的血能破开阴墟锁！”坠向深渊时，失去傩面的少女拽着他：“林素秋没有告诉你？”

林素秋是谁？

被拖着不断下坠，楚惊蛰满脑子却都是“林素秋”这个名字。

黑暗中有时光齿轮飞旋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楚惊蛰躲闪，依旧被划破了袖口。

借着尸蚕丝的磷光，他看见地宫墙面贴满德文实验报告——1914年7月28日的日志段落正在渗血：【注射第49次阴墟血清后，实验体开始吟唱金陵学堂校歌...】

壁龛里的福尔马林玻璃罐突然炸裂，半张女子面容随防腐液泼洒而出！

旁边的青铜铭牌上刻着一行小字：

【探究东方长生秘术·41实验体·阴丹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