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先生,我算不算济世救人?

许是承元帝赐下的玉髓灵芝发挥了功效。

老医师自那日在万众面前,完败给徒弟后,很快养好了精神。

似是枯木逢春,一扫颓唐。

他带着季三草接连造访京中权贵。

往日,明明这些是他最烦的应酬。

……

靖国公府。

紫檀厅内。

老医师牢牢攥着季三草,为其引荐道:

“老夫一生收徒二十三人,唯此子承我衣钵,我年岁已高,恐时日无多,还望今后靖国公对其多多照拂。”

“陈老莫说晦气话。”

靖国公拍着紫檀扶手感叹,

“去岁犬子坠马断骨,若非您施金针渡厄……”

话到此处,靖国公明白了老医师来意,笑着转向季三草递出玉佩道:“季小神医日后但有差遣,凭此物直入我府。”

既是因为老医师有恩与他,也是因为如今季三草一战成名,他有心交好。

毕竟,人活在世,谁能保证今后无病无痛?

结交一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少年神医,百利而无一害。

这般场景连日里重复上演。

季三草深知这是老医师在为他铺路,此番恩情,亦是于心头铭记。

……

这日晨雾未散,叩门声又起。

季三草正待更衣赴约,却见老医师立在阶前摇头:“该见的贵人俱已见过,今日所求不同。”

见少年面露惑色,老医师枯枝般的手掌按在《季氏万方》残卷上,恳请他将《季氏万方》的后续默出。

“此等医道著作,若是不能阅尽,终是人生一大憾事。”

季三草心下为难。

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药典,老祖宗此前只说可隔三差五默写出个两三药方,要是真的尽数交代,还须得先征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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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外的季明目睹这一幕,已然洞悉老医师的意图,不禁在心底幽幽叹息。

下一刻,青铜轮盘应声浮现。

【请选择——】

【一:尽数默出。】

【二:借故拖延。】

季明指尖悬起,微微轻颤。

模拟中,季三草身在局中,加上老医师掩饰得当,他可能还没察觉到什么。

但上帝视角的季明,却是洞若观火。

选择“借故拖延”固然能让老医师多撑些时日,然而……

每多活一日,于这位暮年医者而言恐怕都是凌迟般的煎熬。

季明终是不忍。

虽然一开始,操控老祖宗的身体拜老医师为义父,只是事急从权的借势利用。

可此后八年,老医师确实待季三草不薄。

时至今日,更是将毕生所有尽数托付,只为给后辈铺就前路。

无论怎么算,都是有恩于他们季家。

更何况,这本《济世万方》打从一开始就是老医师自己的著作。

“唉!”

季明闭目长叹,指尖终是落在了“选项一”上。

“陈前辈,试药伤人性命非你所愿,你这一生活人无数,功业远胜过失……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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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三草正踌躇间,忽见老医师背后泛起涟漪。

玄衣青年的虚影自虚空浮现,朝他颔首示意。

他顿时如释重负,一口应下。

“义父,老祖宗前些日子恰好将最后一卷于梦中传于了我,只是最近一直不得空闲,没时间默写,今日既然无事,我这就为您默出!”

“当真?”陈守拙大喜,寸步不离的守在季三草的案头。

一直到日落黄昏,季三草终于写完停笔。

陈守拙如获至宝般捧起,一直研读到深夜,这才畅快的大笑。

“此间医理,醍醐灌顶!当浮一大白!”

墙角泥封的酒坛被一掌拍开,这是前阵子,老医师派人从济世堂快马加鞭送来的三十年陈酿。

此时倾入海碗,拉季三草痛饮。

只是第二碗酒见底,老医师想到什么,又踉跄着往外走去。

“如此佳酿,如此著作,只你我父子师徒二人,终究不美!把周院使他们喊来!”

季三草见老医师面颊泛红,只当他是喝醉了,连忙上前拉住。

“义父,周太医他们这时候肯定都已睡下,要痛饮,不如明日,我明日去请!”

“就今晚!”陈守拙固执地甩开搀扶。

季三草只好为老人执鞭驾车。

到了周府,周太医亦未寝。

周慎之被老医师从床上拉起,睡眼惺忪,又去登下一家的门。

一众太医齐聚,本还因为起床气接连的发着牢骚,直到陈守拙掏出《季氏万方》,一众人当即如获至宝,困意全无。

“季小神医这一著作,真是造福杏林!”

“此乃济世万民之功绩!”

老医师此前叮嘱了季三草,就说此书是他自己所著,莫要搬出老祖宗这些,惊世骇俗。

季三草应下了,此时面对众人吹捧,只能尬笑。

众人以药书佐酒。

“这味七叶重楼与九死还魂草相佐,当真妙极!给我把酒满上!”

“快看瘴疠篇!以毒蛛入药化解热毒,老夫怎么就没想到!合该再敬一碗!”

酒过三巡,月至中天。

陈守拙忽然起身,抱着酒坛踉跄着冲入院中,他在月下抱酒独舞,灰袍广袖翻卷如鹤。

口中吟唱着《季氏万方》的序章。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季三草和一众太医跟着出来,冷风一吹,皆是酒醒。

在场众人都知道老医师的心结,因而此时无人出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老医师发泄。

一舞结束,他将怀中已空的酒坛砸碎在地。

“当年瘟疫若有三草,何至于……”

“光是当年的一场瘟疫,我就亲手杀死了三百零七个孩童!三百零七个啊……前三百个还有棺木,后七个却连棺木都没,被我烧成灰撒在药圃……”

他说着,老泪纵横,从怀中取出《试药手札》。

翻看书页,字迹初时工整如刻,而后潦草,如恶鬼画符。

他记得那年瘟疫,他试遍千方未救回一人,而后钻牛角尖,只想以毒攻毒。

“十月十七,试‘九阴散’于王阿宝,年九岁。

酉时三刻服药,戌时腹痛呕绿水,亥时血泪浸透布枕。

临终攥着半块桂花糖,说要留给城外幼妹。

埋骨时在其襟内发现绣帕,上缝歪扭小字。

‘阿宝换米三斗,妹活’

今焚药方七卷,此毒永封!”

老医师翻阅的速度渐快。

“十一月初三,童子七十九号卒。

其尸突发绿斑,与前三日亡者症候迥异。

取心尖血混入新制‘回阳汤’,或可验……”

老医师颤颤的话音戛然,只因夹页掉落半截红绳。

其上,系着块刻有“七十九”的木牌。

陈守拙深吸口气,继续——

“腊月廿九,第三百零七具尸。

今日除夕,药堂偏门抬出草席时,街角爆竹正响。

厨娘问是否留童子年夜饭,余答:

‘省下米肉,可多试三剂药方’。”

页边绘着歪斜算筹符号,旁注“米六石,省银十四两七钱”。

手札越往后翻,字越冰冷。

“四月耗用:

试药人:青壮十二,童稚九。

折损率:青壮三成,童稚七成。

折算银钱:棺木费廿三两,抚恤银免(皆孤寡)。”

页面边上,以朱砂批注:

童试效果尤佳,以后可多用稚童。

那一年记名者七十八人,编号者二百廿九人。

陈守拙重读方知,当他开始不计名姓,以编号计数时,那些试药之人在他眼中,便已不再是人……

而他亦不是。

陈守拙恍惚间记起那年,第一个试药的孩童咽气前,眸中盛着光,扯着他衣摆问。

“先生,我算不算济世救人?”

当年他没能回答。

如今,也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陈守拙行医一生,手上因试药而死的冤魂不计其数……

这样的他。

算不算济世救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