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佛前敢问慈悲主，可渡孽海一飘萍？

莲花庵隐于苏州阊门码头斜巷，通体漆成藕荷色，山脚下庵堂自己开垦的菜园里除了青菜萝卜之外，居然还种了大量的茉莉花，使得庵前的青石板沁着常年不散的花香。

“林总镖头，净空大师，您二位请用茶，稍坐，我家师太一会儿就出来。”

“好。”

茶室内，有老尼为他们二人沏上了一壶热的茉莉花茶，正自陪着他们说话，只因他二人毕竟是突然来访，以至于庵堂内全无准备，那妙清师太自然也无法远迎来接，只能让他们稍坐。

等了片刻，忽听得窗外阵阵梵家音乐轻轻吹奏，竟是还用了月琴在做伴奏。

二人顺着声音看向窗外，见是三个带发小尼，正在后院嘻戏唱歌，一人抚琴，一人吹笛，一人用手鼓打着拍子在唱歌，似是在玩闹闲情。

净空：“江南水乡，果然是与咱们福建南蛮之地不同，便是这庵堂之内的梵音，竟也用上了月琴这等乐器，曲调婉转，也多了几分江南地带特有的柔情，但又确实听得出是咱们禅宗音乐。”

林震南微微有些犹豫，纠结着要不要跟自家师兄说一下，这尼姑庵的特别之处。

就听外边那女子已经开腔唱道：

“一愿愿作那杨柳枝儿轻；二愿愿作那宝瓶儿里玉露凉；三愿愿作那金铃儿系红妆；四愿愿作那莲台儿并蒂香；五愿愿作那鹦鹉儿学舌忙；六愿愿作那木鱼儿挨着棒”

“七愿愿作那酥油儿灯芯亮；八愿愿作那念珠儿缠颈项；九愿愿作那袈裟儿披身上；十愿愿作那蒲团儿承欢畅；十一愿愿作那韦陀爷降魔杖；十二愿愿作那孟兰盆渡孽障。”

这歌儿一唱，听得净空愈发的皱眉，只觉得这歌曲好生古怪，听曲子似是梵音《观音偈》改的，但由这女子唱来，尾音却是极为婉转，每一句后面都带着个“咿呀呦~”

又句句都是吴侬软语，倒是让这好好的佛曲平白的多了几分矫揉造作。

忽听得身后清脆声响，道：“大师可是觉得这曲调古怪？”

净空回头，便见来人是一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却是带发修行，身穿灰色僧衣，五官虽看来精致漂亮，倒却颇有宝相庄严之相。

“贫尼妙清，见过林总镖头，见过这位大禅师。”

“妙清师太。”林震南微微还礼。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少林净空，见过师太。”

那净空见了人后却是不自觉的一怔，许是没想到这位师太居然会如此的年轻，甚至还很漂亮，似是还有些愣神，又微微有些背后说人家被听到了的尴尬。

“确实，苏州这一方水土确是养人，连这佛门曲调，也养得这般……这般独特了，哈哈，哈哈哈。”

妙清师太却道：“大师说笑了，这小曲，名为《观音十二愿》，是出自苏州虎丘山的妓馆，改了《观音偈》作得词。”

“妓馆？”

“不错，正是妓馆，这原曲，本是有后半句的。”

说罢，那妙清师太竟是说唱就唱了起来，声音清脆空灵，又带着宛如清溪流淌过鹅卵石般的颗粒感颤音。

“第一愿愿作那杨柳枝儿，轻轻摇慢晃扫人痒；第二愿愿作那宝瓶儿里玉露凉，一滴点到心尖上；第三愿愿作那金铃儿系红妆，叮叮当当入洞房。”

净空闻言脸色立时便变得有些不好看了，毕竟刚刚这小曲没有后半句，他听着虽然怪，但也说不出什么，总不能人家唱歌多几个转音，就风骚狐媚了吧，说不定这就是苏州特色呢？

但此时这小曲搭上了后半句，却是立刻就成了淫词艳曲了。

不待其发作，那妙清便主动解释道：“我这莲花庵内，大部分的姑子都是青楼妓馆出身，或是自己赎了身出来的，或是嫁人做了小妾，又给赶出来的。”

“那女子就会这一手和禅宗有关的曲子，便隐了这后半句，贫尼敢问大师，林镖头，似我等这等出身的女子，若是愿意皈依我佛，出家为尼，佛祖他老人家能否收留呢？”

林震南是早知道这庵堂情况的，但净空却是明显愣住了，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所谓放下屠刀，都可立地成佛，更何况只是沦落红尘呢。”

却皱眉道：“只是这里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既已出家，这曲子也算是对我佛不敬，这曲调你们又何必再唱？”

“大师说的是，其实若是可能，我们又何尝愿意再唱这种东西呢？只是如今清净之地难清净，佛门之地尽魍魉，我等愿意余生侍奉佛祖，就是不知，佛祖愿不愿意救赎我们了。”

见状，却是林震南喝了一盏茶后叹息一声，道：“我们师兄弟二人既然来都来了，你有什么想保的，想求的，又有甚苦衷，不妨直说吧，你们找保镖，找得是福威镖局，又何必设套让我师兄往里钻呢？”

净空一愣，不自觉瞪大了眼睛扭过头，问林震南道：“她设套让我钻了？”

林震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俩要是再聊一会儿，你就该被她用言语钳住，架起来，对他们的事情不管不行了，

你不管他们，就是佛不要她们，逼得她们只能沉沦堕落，甚至再偷换一下概念，这沉沦堕落反倒要怪在佛祖头上，甚至是直接扣在你这位得道高僧的头上了。”

说罢转过头看向这师太道：“咱们还是谈镖，谈钱，谈生意吧。”

净空回头瞅了林震南一眼，微微张了张嘴，但却什么也没说，复又坐下重新念佛经了。

妙清师太点头，道：“我本是山东人士，六岁时家里遇上饥荒，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那人牙子又将我卖去扬州，自小培养我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十六岁时在苏州出阁，做了天香楼的头牌清倌人，十九岁时被亡夫相中，用两万两银子替我梳栊，解了金蝉。”

“我与我家老爷也还算恩爱欢好，只是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三年，我家老爷因发急病故去了，夫人就将我赶出了家门，好在夫人也没有为难我，给了我五千两的银子过活。”

“九年前，这莲花庵快经营不下去了，我便出钱将这庵堂的田产都买下，又在官府办了正式的文牒，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再后来我这庵堂，就变成了风尘女子的收容所了，不管谁来，也不管我以前认不认识，只要愿意来住，我就让她住，都是苦命的人，也都是下贱的命，我若是不伸一把手帮衬着点，实是也没什么活路。”

“可苏州乃是天下繁华所在，这退下的风尘女子，倒也着实是多了些，到如今，整个庵堂，已足有了六百个姑子，我原来带出来的那些钱，也早就已经花完了，虽也买下了一块地，可种出来的粮食，终是不够这六百人吃的。”

“苏州本地之人，大多也知道我这庵堂的情况，因此正经人是极少有人来我这拜佛烧香的，来的，也多不是什么正经人，林总镖头，我知你心中定是瞧我们不起的。”

“可我们也实是没个什么办法，除了这吃斋念佛，也不得不想办法另谋生路，实不相瞒，确实是有人去做了老本行，就连我自己，若是有人出价高了，也是愿意陪侍的。

您说我们这是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的淫祀，那也是不假，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每当有人跪在庵堂之外求我收留之时，即便是庵内已经无米下锅，却是也总狠不下心来拒绝。”

说罢又看向二人，却是缓缓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口中轻声道：“忏尽楞严血写经，袈裟难掩骨中腥。佛前敢问慈悲主，可渡孽海一飘萍？”

【佛前敢问慈悲主，可渡孽海一飘萍？】

这几个字就仿佛是用了狮吼功说出来的一样，只感觉字字珠玑，都痛击在了净空的心上，当即扭过头去，看向林震南。

“师弟，你……我本不该替你决定，但你能不能……帮帮他们？”

说话间，净空的语调之中似是还带着几分祈求之意。

“哎~”

林震南叹息一声，道：“姑娘，还是说事儿吧，你要我福威镖局保你的镖，到底保得是什么，你又到底遇到了何事了？”

正在此时，却听得外边庵堂的大门突然咣得一声被人从外边踹开，传来一个极其粗俗的声音大声地嚷嚷道：

“妙清师太在么？你的亲亲老公来啦，还不好好地洗剥干净了伺候着？哈哈哈哈哈。”

说罢，那人竟是随手抓过一个尼姑，伸手在她衣襟里面掐了一把，直掐得那尼姑“哎呀”一声，几乎哭了出来。

“妙清？不在么？这个骚浪蹄子，莫非是去勾搭谁家野和尚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