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白云翻滚,变幻莫测。
柳树抽出新芽,随风飘荡。
林醉坐在柳树下的一块青石板上,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向一旁抽旱烟的老渔夫打听消息。
“老丈,刚刚那个是哪家的姑娘,生得如此俊俏,怎么人人喊打?”
“小伙子,外地来的吧?”
老渔夫瞅了一眼林醉的装扮,露出没剩下几颗的牙齿,嘿嘿笑道:“看上了,想说媒?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这个女子可不干净。”
“哦?”林醉面露疑惑之色,“此话怎讲?”
老渔夫砸吧了几下烟管,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霍家姑娘那是出了名的俊俏,近几年十里八乡提亲的都快要踏破她的门槛了,不过人家眼光高,一个都看不上。
后来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攀上了一个读书人家。那个王二郎可是中了举人的,将来是要做官老爷。
也不知看上了我们这小破地方哪里,竟然真就和霍家的那个渔娘订了亲。
说到这里本该是一桩美事,哪曾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王二郎进洛京参加科举时,酒后调戏了一位官小姐,触怒了圣上,被革除功名,流放岭南。
墙倒众人推,霍家也就沦为了鱼市笑柄,风光不再,自己天天嚷嚷着要解除婚约。”
林醉表情恍然:“这么说,霍家姑娘是个势利眼?”
“谁说不是,后来霍家又巴结上了虬龙会的张松,虬龙会你知道吧?
那可是码头的土皇帝,说一不二。你家的男人能在码头接到什么活计,是累死还是轻松,是钱多还是钱少,就是张松一句话的事情。
后来张松看上了霍家姑娘,让她到了龙王祠里做了张松的丫鬟后,嘿,她和王二郎的婚约可还没有解除呢,两个勾勾搭搭,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段时间,他几个哥哥一下子都混成管事了,天天对我们颐指气使。
后来听说,霍家姑娘要张松休了自己原来的妻子,娶自己做正室。张松不肯,那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光着身子从龙王祠里跑出来,隆冬腊月到了运河边上跳江。
没死也是可惜,恰好运河结冰,没让河水冲走,又遇到个水性好的船家把她救了上来。
她这一闹,张松便不干了,停了霍家的活计,快半个月的时间。
结果过了几天,又有人在龙王祠看到了霍家姑娘,啧啧,她自己又跑回了!
这不是,前天才从龙王祠回来,现在张松一死,霍家名声也坏了,都是自找的,该!”
这和林醉昨日在鱼市饭店听另外三个船工讲得基本能对上,就是立场有些不一样。
谈到别人家的丑事时,人们总是喜欢不吝啬、不疲倦、添油加醋地将这件事讲给他人听。
不多时,身穿玄色捕快服的江平和吴哲赶来,四周起哄的船工渔民也纷纷散去,依旧将这桩事情当成饭前饭后的谈资。
“头,那个巷口就是霍家巷了,我们去问问?”
江平凑到了过来,林醉沉默点头。
扣响木门,一名渔妇抱着孩子开门,见到江平的官衣,慌了神,跪倒在地。
“官爷,张松的死和我们绝没有关系,这是我家那个妹子……不不不,是那个婊子贱人做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啊!”
林醉皱起了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边屋里,巷口的屋外,已经冲出了男女老少几十人。
他们跪到了三人面前,为首的老者连连扣头,嘴里高声喊着。
“官爷,我已经将那个不要脸的孙女的名字踢出族谱,她做的事情都和我们无关啊!”
巷口最深处,那姑娘推开了门,隔着跪满人的巷道,眼神无喜无悲,与林醉对视。
“都起来!吴哲,江平,把他们都带到这间屋子里,从现在开始,一个人也不许说话!”
林醉表情冰冷,踩碎脚下一块石砖,对着下跪的众人喝道:“只要会说话的,都拉出来审,但凡有一个人的口供对不上,都要死!”
都要死自然只是恐吓,说罢,林醉一个纵身跃过个跪拜的众人,来到了姑娘面前。
“敢问姑娘的姓名?”
“霍雨君。”
那姑娘面对林醉丝毫不惧,语气不卑不亢,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绝。
“林醉,北岭县衙快班捕头,巳蛇帮的曹胜、戴庆都是我办的。关于张松案,我想要听你讲一个故事。”
“林捕头,请进吧!”
霍雨君主动领着林醉到了堂屋中,给他倒了一杯水。
“那恶贼死后,我爹娘和我两个哥哥便离开了这间屋子,现在只有我一个住着。”
林醉从桌边堆叠的旧书中抽出几本,翻了翻,不禁笑了出来:“你家父兄倒是雅兴,《史记》、《诗话》,这似乎都不是科举考试的书目。”
霍云清也坐了下来,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书。”
“不要说这小小的鱼市,就连北岭县城中,知书的女子也是极少的。”
闲聊一句后,林醉正式提问:“张松的死的那一夜,你就在龙王祠中?”
霍雨君点了点头:“张松就是我杀的。”
她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凉,“林捕头不是想听故事吗?”
“二郎出事之后,有人介绍我去龙王祠当打杂丫鬟,我原本以为这是份正经的生计,就去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发现张松对我很不一般,总有些特别照顾,连我家里的几个哥哥,都当上了船工管事。
我察觉到张松的心思,想要离开龙王祠,家里的父兄却苦劝我留下。
疑虑那几日的一天晚上,张松找到我,说想让我做她的小妾。
我不从。
他便用了强……”
饶是霍雨君的逻辑清晰,表情再冷静,说到这里时,语气也有些微微颤抖。
“我跳河自尽不成后,回到家中,父兄都劝我回去给张松当妾室,反正都已经被占了身子。
我去找捕头丘贵报官,却被说成是不守妇道,勾引男人,闹得大了,是要浸猪笼的。
那段时间,张松屡次到我家劝说,见我的态度坚决,干脆断了我家的生计。”
两行清泪忽然从她的脸上滑落。
“直到有一日。
我喝了大嫂熬的鱼粥,只觉得困意袭来。
一觉醒来,便已经出现在了龙王祠,张松的床上。
他折腾了我三天……”
“林捕头,您要看我身上的伤痕吗?”
“不必了。”
霍雨君抹干眼泪,深吸一口,忽然笑了出来。
“我假意顺从张松,蛰伏数日,趁着他睡熟之时,剜下他的心脏!
回到家中之后,各个对我避而远之,当年是他们劝我顺从张松,现在对外,他们又说是家门不幸,出了荡妇。”
“好了,霍姑娘。等一等你家父兄亲戚的供词罢!”
林醉长叹一口气,等到江平把一沓整理好的供词递过来,他接过快速一翻,又递给了霍雨君。
“霍姑娘要看看吗?”
霍雨君摇头:“不必想,都是一样的,把事情都推到我这个淫妇的头上。”
“连你七岁的侄子都是一样的话术,等他们长大之后,大概率会相信这就是真相。”
林醉感慨。
在这片礼义廉耻和三纲五常传承了几千年的土地,人都是要脸面的,女子的贞洁有时候比性命还重要。
一个人在一群人中间丢了脸面,会极力推脱掩饰,欺骗其他人。
一群人在一个人面前丢了脸面,反而会联合起来,孤立受害者。
他们编制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别人相信所谓的家门不幸,甚至最后自己也相信了,一定就是家门不幸,一定就是那个人出了问题。
“所以林捕头觉得张松不该杀吗?
我丢掉了贞洁,于是报复杀了他。
这些年受他害的,都岂止是我一个人!”
面对霍雨君的问题,林醉深吸一口气,说道:“霍姑娘,我有一句话要说。”
鱼市中的喧嚣依然在继续。
林醉正色道:“丢掉贞洁的,不是你!丢掉贞洁的,是淫欲熏心的上位者,是嘴脸丑恶的父兄亲眷,是不明真相的传播者。”
“丢掉贞洁的,并不是我……”霍云清听到这句话,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流出。“都不重要了。林捕头,杀人偿命,将我抓走吧!”
林醉站了起来,负手看向门外变幻的白云。
“霍姑娘,我同情你的遭遇,也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但是——
杀死张松的,并不是你!”
同时,江平忽然又冲了进来,表情慌张地大喊。
“头,章奚死了。遭剖心而死,手法和张松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