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栖云鹤语 清谈照影湖 纳芥藏身 煮茶藏机锋

张珩随着傅央情一路往东南而去,不过百余里,便见数座山峰壁立而起,嶙峋嵯峨,其势环抱如莲瓣初绽,簇拥着一汪碧波浩渺的大湖。

大湖约莫百顷,澄澈如翠,波澜不兴,四面高山之上皆是皑皑白雪,岚气氤氲间,如轻纱缭绕,湖光山色,融为一体,宛在画中。

“张道友,此湖名为照影,贫道洞府便在此间了。”傅央清当先引路,说话之间,已是来到湖岸边上的一处幽谷。

眼前是一片繁茂竹林,望去一片碧绿苍翠,林中设有一间简易竹楼,深处岫壑生烟,云遮雾罩,若是从天中飞过,不用心留意绝难发现。

张珩正四下打量间,天边却有一个坤道乘风而来,只见其头戴云水冠,手着玉麈尾,身量颀长挺拔,容颜极为秀美,只是双眸如深潭寒渊,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她目光扫过张珩,随即按落云头,万福作礼,道:“傅道友,有礼了。”声似雪泉漱玉,泠泠然没有一丝起伏。

傅央情目光闪动,稽首道:“原来是玉尘仙子,有失远迎了。”

玉尘仙子神情淡然,道:“傅道友,上次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傅央情摆了摆手,沉声道:“仙子不必多言,傅某心意已决,断不会令小女拜入断念崖门下的。”

玉尘仙子似早有所料,只是点了点头,便又踏云而去了。

看着此人离去的身影,张珩不免若有所思。

他曾在观中一位长老留下的手札中得悉,断念崖实为上古无情道一脉分支,视七情六欲为道途樊笼,坚信唯有绝情灭欲,方能贴近大道,证得长生。

其秘传玄功《太渊玄冰鉴》,可熔七情为琉璃胎,碎妄念证清净身,然则修为愈深,人性愈薄,终至太上忘情之境。

正思量间,林中竹楼的门扉悄然开启,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款步而出。

但见她身姿初成,已显亭亭之态,肌肤莹白胜雪,隐有玉质清辉,最是那双眸子,顾盼间灵慧流转,虽稚气未脱,眉宇间却已隐见秀逸绝伦的轮廓。

少女见了傅央情,忙快步而来,脆生生道:“爹爹,那兴风作浪的妖孽被爹爹驱走了么?”

傅央情哈哈一笑,道:“为父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攸宁,你快去后山摘取些雪上苔,送至松涛阁来,为父要亲自为张道兄烹茶。”

听了这话,傅攸宁眸光流转,在张珩身上不停打量着。

张珩本就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入道修行后,更添几分飘逸若仙,风采出尘的气质,免不了让人多看了几眼。

二人沿着林中石径漫步,绕过几块嵯峨怪石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座临水亭楼,上书“松涛阁”三个挺拔虬劲的大字。

傅央情先行一步,张珩也是洒然相随,亭中陈设简单,仅两席蒲团,一张石桌,然甫一踏入亭中,眼前景象却是随之一变。

云涛如绡,烟霞成绮,千峰蘸碧,倒写天池。忽有孤鹤排云,清唳声贯彻层霄,俯仰之际,万象在抱。

见状,张珩不由得啧啧称奇,赞道:“壶中藏日月,别有一洞天,方圆百里不过是芥子须弥,这莫非便是上古玄术壶天法?”

傅央情看他一眼,笑道:“道友果然是见多识广,不过贫道可没这般本事,不过是侥幸得了前贤遗泽罢了。”

闻言,张珩目光闪动,细看之下,果然发现了些些许端倪,茫茫云海之下,隐约可见淡淡的符篆痕迹嵌于其中,其根基虽深厚玄奥,运转间却少了几分浑然天成。

二人于蒲团上趺坐,石桌清简,唯余山风穿亭过隙的微响。

张珩稍作沉吟,缓缓出言,道:“真人携晚辈来此,想必非是无有缘由,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相告。”

傅央情把目光移过来,凝定他面,淡淡道:“在道友看来,贫道这般做是何缘故?”

张珩毫无拘谨,道:“还请真人指点迷津。”

傅央情笑了一笑,转而语气平静道:“不瞒道友,贫道曾祖曾在清微宗修道,只因三百年前,我家曾祖与焚香谷弟子暗结珠胎,坏了宗门清誉,是以被逐出了山门。”

听了这话,张珩不免神色微动,据他所知,三百年前的修真界远非如今这般太平,尤以正魔两家为甚,彼此征伐不休,敌意甚浓。

焚香谷虽算不上魔道大宗,但因所修功法之故,门中弟子却是手段诡谲,消息灵通,坏了不少玄门的好事,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贫道修行以来,自认资质尚可,以为大道独行,方显真性,更兼有几分缘法,觅得些许前人洞府遗珍。如此不过百年,便有了今番功果。”

张珩静听,此人他一见面就觉得颇不简单,眼下说这话,恐怕另有深意,因而只在那里微笑不言。

傅央情缓缓起身,来至栏杆处,负手遥望,道:

“只是说来可笑,越是到了我这般修为,越发能感受到散修的无奈。“

“道法玄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无明师释疑,无同门参详,独坐幽室,持残烛以窥天道,稍有不慎,歧路生焉。此中凶险,如履九幽悬丝,步步惊心。”

“你可曾心疑?以贫道修为,那头兴风作浪的鳝妖,不过是一合之敌,若非顾及灵云真人的手段,又岂会做出那般可笑的举动?”

听到这里,张珩心头一阵恍然,所谓独木难支大厦,孤蓬难抗风涛,万年以来,除了一二位天资卓绝的散修攀登上境外,余者不过是碌碌之流,彼辈枯坐经年,蹉跎百载,所得不过片羽微光。

他心下暗忖,自家一路走来,所行之事或多或少皆是仰仗了山门的名声,若他只是一介散修,无宗门师长为凭,缺洞天福地滋养,又怎会有如今这一身道行?

求道如攀绝壁,无绳可援,无阶可循。每一步,皆是血肉与神魂的砥砺。无上乘玄功,无大药滋养,何以载道?此非道心不坚,实乃天地倾轧之难,非大毅力、大机缘、大智慧者,难破此局。

念及至此,张珩心头豁然开朗,海涯观不过是清微宗的一处下院,虽有诸多散修难以企及的好处,但于他而言却仍嫌不足,唯有跻身清微上院真传之列,方有更多机缘证得长生。

傅央情回过头来,见他陷入沉思,也不再多说,只是望着亭外云卷云舒,聚散飘渺。

少顷,傅攸宁走了进来,她手托着一方莹白玉盘,盘中并置有两只杯盏。引人注目的是,杯中并非寻常茶汤,而是盛着两团婴儿拳头大小、寒气氤氲的玄冰。

冰晶剔透,清晰可见里间有数片纤薄如蝉翼的青叶,其叶脉纹理却清晰无比,天然勾勒出玄奥繁复的条纹。

傅攸宁将玉盘置于案上,那玄冰散发的丝丝寒气,竟让室内灵气都显得清冽了几分。

她未语先笑,纤指虚点那冰魄中的青影,温言解释道:

“这便是爹爹种植的雪上苔,乃茶中异品,一旦离枝,其中一点先天灵机,便会如朝露遇阳,瞬息间散归天地,徒留凡叶,再无神效,因而须以这玄冰封锁。”

张珩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色,他眼光自是不差,此物形神特异,灵机深蕴,确非俗品,只是如此一来,让他对傅央情的目的愈发看之不透了。

傅央情笑了一笑,把手一翻,便取出一套样式古拙的煮茶器具来,只见他气定神凝,抬手捻起冰团,也不见多余动作,冰团便无声无息地化开,不落一滴水渍,只升腾起缕缕凝而不散的乳白寒雾,缭绕于铫口,宛如仙家吐纳。

张珩所求唯在大道精进,平日也并不在意这些外物之华、风雅韵事,如今一见,却也是豁然一亮,心神亦随之宁定。

傅央情做完这一切,抬首见张珩不急不躁,端坐如松,笑了一笑,随即缓缓言道:

“张道友,我观你不过是练气八层的修为,却独自一人下山游历,可谓是有胆有识。不过你可知晓,早有不速之客寻上门来,不惜以重宝为酬,广撒罗网,搜寻道友的确切行止消息。”

张珩心念微转,他入道以来,并未有什么生死之敌,莫非是申家的人?或者是万兴观林照远依旧不曾死心?

傅央情见他听了这消息,面上犹自若无其事,不由得暗暗颔首,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继而言道:

“贫道虽避居深山,但因旧日渊源,与你清微宗申家有些旧情,前几日申无垢遣人过来,言说若得见道友踪迹,生擒死诛,俱有重酬。”

说到这里,傅央情语气也冷了下来,一股凛冽锋芒自其周身沛然勃发,恍若利刃悬顶,似乎下一刻便要拔刀相向。

听了这话,张珩却是波澜不惊,他目注着傅央情,缓缓道:“如此说来,真人有意取我项上首级么?”

他心头澄澈如镜,剔透明亮,傅央情倘真欲行此事,又岂会徒费唇舌,故作姿态?分明是虚言恫吓,另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