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走了,马钰恭敬的将他送到牢房门口。
不是不想送更远,而是他的身份是死囚,私自走出牢房不合礼制。
虽然他在大牢里享受各种特殊待遇,但严格来说并不算违规。
毕竟律法也没有说不允许犯人享受这些。
但你走出牢房大门,那就属于越狱,是违反律法的。
听起来很虚伪,但这就是一条线。
不跨过这条线,一切都是合乎法礼的,跨过这条线就是小人。
这就是大义名分,读书人最在乎的玩意儿。
在宋濂的面前,马钰自然处处恪守礼仪,不会跨越一步。
哪怕对方毫不在意,他也坚持这么做。
不是为了讨好对方,而是不想露出破绽给对方。
毕竟刚才装了个大×,还连带着损了一波孔子,不能太得意忘形。
在分别的时候,宋濂用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最终也只是拱拱手,就转身离开。
朱标脸上平静,但眼神里的喜悦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碍于宋濂在不方便,也只是朝马钰拱了拱手,就跟着一起离开了。
目送两人消失在拐角处,马钰长长的吐了口气,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
继而一股喜悦从心底升起。
这可是宋濂啊,以自己的身份,正常来说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
更别提和对方面对面交流。
现在不但见到了,还给对方上了一课,那感觉……
比三伏天吃冰镇西瓜还爽。
这一趟没有白穿越啊。
如果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定要好好和大家吹一吹。
当然,百分百会被大家认为看小说看傻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确实很爽,很有成就感好不好。
过了约莫一刻钟,朱樉再次回到牢房。
一进来就不可思议的道:“你竟然真的将宋老头给驳倒了。”
“刚才他的脸色你没看到,太精彩了。”
马钰不无得意的道:“一般一般,潜溪先生是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朱樉毫不在意的道:“偷袭也是本事,能让他吃个大瘪,你还是第一个。”
“哇哈哈哈……宋濂啊宋濂,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笑过之后,他凑到马钰身边,说道:
“宋老头竟然没有拿圣人大义来压你,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马钰正色道:“他是个方正君子,干不出这种事情的。”
朱樉摇摇头,说道:“你可是辱及孔子了,万一他恼羞成怒呢。”
马钰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那也别怪我不择手段了。”
朱樉听出了话外音,好奇的道:“你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了?快说说你准备怎么做。”
正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干了这么大的事情,马钰也想找个人炫耀,所以也没有打哑谜,说道:
“管仲和齐桓公北击戎狄南拒楚国,维护了华夏正统。”
“洪武皇帝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你说管仲器小不知礼,莫非是借古讽今,影射当今皇上?”
这一声洪武皇帝他是发自内心说的,虽然是明黑粉,虽然很讨厌朱元璋。
但对于他恢复中华的功绩,马钰还是认的。
一旁的朱樉满脸震惊,道:“你小子,竟然如此阴险。”
阴险,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马钰斜睨着他,拉长声音道:
“我记得某人说过,若我能和他正面交锋,就唯我马首是瞻。”
“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朱樉表情一僵,讪笑道:“开个玩笑,马兄你不会当真了吧?”
马钰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道:“也是,小孩子嘛,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小孩子?说的话不能当真?
朱樉感觉受到了这辈子最大的侮辱,顿时就红温了,愤怒的看着马钰。
一副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撕碎了的样子。
马钰不为所动,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慢悠悠的抿着。
朱樉更气,鼻子里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很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我认。”
“从今天开始我李武……不,我朱樉唯你马钰马首是瞻。”
“啪……”马钰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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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走出牢房后,除了必要的行礼,宋濂始终沉默不语。
马皇后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也没有强迫他说话,而是命人将他送回府中。
并且还贴心的给他批了两天假。
之后母子俩在拱卫司的护送下回到皇城。
战乱年代晚上是有宵禁的,但拱卫司拥有特权,可以夜间行动。
而且因为他们身份特殊,往往执行一些秘密任务,也没人敢仔细盘查他们。
一路顺利的返回皇宫,屏退左右之后,母子俩才开始讨论方才的事情。
朱标略带兴奋的道:“以前我只知道马钰学识不凡,不曾想竟能将宋师驳倒。”
马皇后也非常的意外,她知道马钰是有本事的,也有一些独特的传承在身上。
但一力降十会,在宋濂这样的大儒面前,任何的花招技巧都是无用的。
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马钰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他竟然真的将宋濂给驳的哑口无言。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回想全过程,逐渐明白了马钰的手法。
之前的种种新颖观点,其实都只是幌子。
真正的杀招就是孔子不能赴鲁难。
然后宋濂就陷入了一个怪圈里,攻击管仲就是攻击孔子。
任凭他有再大的本事,只要跳不出这个怪圈,就只能单方面挨打。
因为他的任何反驳,都是在攻击孔子。
这也是为何之后宋濂很少再发言的原因。
想到这里,她不禁再次赞道:“少年可畏啊。”
但接着她话锋一转道:“但他先是对你爹不尊,现在又攻击孔子。”
“可见其内心缺乏敬畏之心,这一点不得不防。”
缺乏敬畏之心的人掌权,小概率开创新时代,但更大概率会对社会造成巨大破坏。
朱标却有不同意见:“我觉得他不是没有敬畏之心,应当是自知必死,所以才会变得无所顾忌。”
马皇后倒也没有反驳,有些人面对死亡会吓破胆,有些人则会放下所有顾虑。
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这两种人,她见过太多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要考察清楚再决定如何用他。”
朱标点点头表示认同,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以后我能继续看管荀之书了吗?”
哪知马皇后却摇头道:“不行。”
朱标惊讶的道:“啊,为什么?”
马皇后平静的道:“现在已经不是‘本用’正确与否的问题了,一切等你爹回来再做决定。”
朱标了解自己的母亲,听这语气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他也没有再争论,只是失望的道:
“我知道了。”
马皇后没有解释太多,作为储君必须要经历很多,才能成长起来。
失望、失落本身也是一种经历。
接着她就动手给朱元璋写信,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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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
朱元璋发现这次的信特别厚,就隐约猜到事情可能和马钰有关。
拆开信就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到马钰攻击孔子,他非常的高兴。
不只是孟子的思想大逆不道,就连孔子都是伪君子。
咱就说儒家可用而不可重,果然如此。
真治国还得靠法家。
关于大明律是重刑还是慎刑,他心中的那杆秤再次发生了倾斜。
继续往下看。
殷商礼器?刻有文字的甲骨?
他猛的站起身,因为太过激动不小心碰到了桌案,上面的奏疏、文书等物品,‘哗啦啦’散落一地。
门外的赵二虎听到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啷’抽出腰间的佩刀就冲了进来。
当看清楚状况,连忙下跪请罪。
朱元璋哪有心思理他,喝道:“出去出去,没有咱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等赵二虎退下,他也没收拾地上的东西,再次翻看书信。
真的,竟然真的是殷商礼器。
发现的过程堪称神奇,在没有丝毫线索的情况下,硬是靠着想象力找到了蛛丝马迹。
这智慧……可惜如此大才竟不能为我所用啊。
不过这马钰也是个大才,虽然不能和他长辈比,但能成功给宋濂下套,可见也是学到几分本事的。
可以考虑将他赦免。
至于殷商礼器是真是假,他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
可即便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是真的,都值得他慎重对待。
甚至可以说,此事和北伐同样重要。
对于如何处置马钰,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如果殷商礼器是真的,那仅凭这个贡献,就足以饶他一命。
至于如何使用他,留待以后再说吧。
接着朱元璋再次将推理过程看了一遍并熟记于心。
然后来到军用地图前,回忆自己看过的书籍,大致确定了殷商京畿所在地。
不过史书记载的比较模糊,他确定的范围有两处。
不要奇怪为啥会是两个地方,因为夏商西周的都城是不固定的。
会根据实际需要迁都。
所以史书上对于夏商周的京畿描写,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如果不懂这一点,会认为史料记载太不靠谱了,竟然有这么大的冲突。
明白这一点的才知道,史料上描写的压根就不是一个时期的都城,自然也就不一样。
朱元璋圈出来的两个地方,一处在陕西的某地,一处在河南彰德府。
而彰德府后来改名为安阳。
确定了两个大致地点,朱元璋就坐不住了,立即将徐达和常遇春叫了过来。
“咱要去彰德府。”
徐达大惊,道:“上位三思,彰德府乃前线兵凶战危。”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乃大明天子,岂可以身犯险。”
常遇春也说道:“是啊,若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啊。”
徐达不禁瞪了他一眼,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朱元璋自然知道老兄弟在担忧自己的安全,但他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而且这俩人也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就没有隐瞒他们。
将写有甲骨文信息的那几页信纸抽出来,递给他们道:
“你们一看便知。”
竟然和娘娘的信有关?两人都很惊讶,接过凑在一起看了起来。
等看到殷商礼器以及殷商文字的时候,徐达也震惊的一下站起身。
没有防备的常遇春被撞了个踉跄,气道:
“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徐达没有理他,激动的道:“上位,此事可当真?”
朱元璋说道:“妹子都给咱写信了,可见是有很大可能为真的。”
“而且不论是真是假,这么大的事情都值得咱亲自跑一趟。”
徐达却摇头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不过对大明来说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实在不值得您以身犯险。”
常遇春揉了揉被撞的头,道:“是啊,何况礼器埋在地下,一时半会也丢不了,晚一些时候再去寻找也不迟啊。”
朱元璋笑道:“鄱阳湖那么危险咱都没怕,区区彰德府又算得了什么。”
徐达说道:“鄱阳湖那是被逼无奈,我们只能孤注一掷。”
“现在一统天下在即,您实无必要再冒这样的险。”
见朱元璋依然想去,他猛然想起之前收到的一条情报,连忙说道:
“根据我收到的情报,真定府附近有疫病发生,很可能会波及彰德等地。”
“我们是不怕元军,可不能不怕疫病啊。”
在太平年间,再小的疫病也是大事,皇帝要亲自处理的。
可在战乱年代,各种疫病非常频繁,已经不算什么特别大的事情了。
只有那种波及数州乃至数省的重大灾疫,才值得他们特别重视。
但这不代表疫病就不危险了,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
所以在确定这条消息的真实性之后,朱元璋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哎,只能等后面再派人去寻找了。”
见他失望的样子,常遇春说道:“要不先派人去打探一番?”
朱元璋摇头道:“不可,如此大事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若给元朝得知,恐怕会影响北伐战事。”
虽然蒙古人不在乎汉人的这些玩意儿,可不代表他们不知道这东西对政治的影响力。
就算我拿不到,也不能便宜了你姓朱的。
很有可能会调集大军去彰德府搞破坏。
万一给他们找到了,那就真哭的地方都没了。
不过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朱元璋也没有心思继续待在开封了。
况且,那马钰身上藏着很多秘密,是时候回去亲自见一见他了。
于是他就对徐达和常遇春说道:“我准备这两日就返回应天。”
“本来还想为你们举行过出征仪式再回去,现在也只能作罢了。”
徐、常二人生怕他一个想不开跑去彰德府,巴不得他早点回应天。
一听说他要走,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连忙说了一番客套话,然后高高兴兴的将他给送走了。
朱元璋倒也没有生气,他岂能不知道老兄弟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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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大牢里的马钰还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终极大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