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业成是被梅枝间的阳光刺醒的。他撑起身子，露水从发梢滴落，在母亲坟前的新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晨风掠过梅林，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来，心中却是无比的沉静。他现在该去哪呢？要回家吗，周府还是他的家吗……去外祖家？江家满门抄斩那日，他亲眼看见刑场的血漫过青石板，那里也没有家了。
腹中突然传来剧烈的绞痛，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进食。扶着梅树站起来时，眼前一阵发黑。后背的伤口结了痂，一动就扯得生疼。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玉佩——那里空空如也，早不知丢在了何处。
下山的石阶长满青苔。周业成摔了一跤，手掌在粗糙的石面上擦出血痕。路过山脚的茶摊时，卖茶的老汉犹豫着招呼：“周少爷...用些茶点？“
茶棚里的熟客们纷纷投来目光。绸缎庄的伙计欲言又止，书斋老板摇头叹气。周业成低头看看自己——衣衫褴褛，袖口还沾着乱葬岗的泥污，确实不成体统。
“多谢老丈。“他接过茶碗时，发现碗底沉着几枚铜钱——是施舍乞丐的架势。他苦笑着喝完，把碗放回桌上，铜钱碰出清脆的声响。
安乐街比往日热闹。商铺门前都扎着红绸，伙计们忙着擦拭灯笼。周业成走过时，街坊们的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粮铺的刘掌柜偷偷抹眼泪，卖绢花的姑娘往他手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
“周少爷...“卖糖人的老赵欲言又止，“您...节哀。“
周业成怔了怔。远处传来钉锤声，几个工匠正在周府门前搭彩楼。朱漆大门上已经贴了喜字，只是墨迹还未干透。
他站在街心，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府里的小厮正抬着红木箱笼进进出出，有个眼生的丫鬟抱着大红的帷幔经过，见了他吓得掉头就跑。
“少爷！“老管家从角门冲出来，胡子都在发抖，“您怎么这副模样...“
周业成盯着门廊下新挂的琉璃灯：“父亲在哪？“
正堂里，周老爷正在指挥下人布置喜堂。陈氏穿着崭新的绛色衫子，正往多宝阁上摆鎏金香炉。见周业成进来，她夸张地捂住鼻子：“哎哟，这什么味儿啊！“
“业成？“周老爷转过身，眉头紧锁，“去哪野了？弄得这般狼狈。“
周业成的声音很轻：“母亲昨日才下葬。“
他离开了近三日，父亲根本不在意，只是皱着眉，一句轻飘飘的去哪野了。周业成的心突然沉下来。
满屋仆役都僵住了。陈氏讪笑着往周老爷身后躲，手里的绢帕绞成一团。
“胡闹！“周老爷猛地拍案，“谁准你去乱葬岗的？管家没告诉你今日要...“话到一半突然收住。
周业成看着父亲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好笑。他确实笑了，笑声干涩得像枯枝断裂：“要什么？要办喜事？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急着迎新人进门？“
“放肆！“周老爷扬起手，却在半空停住。他盯着儿子惨白的脸色，最终只是摆摆手：“带少爷去沐浴更衣。“
陈氏依然是那副鄙夷又骄傲的样子，像个嚼舌根的村妇，声音不大不小的说着：“诶呦小少爷弄得这么脏乱，也不怕得病。来人，把少爷刚才踩过的地方都好好洗洗……”
周志楠抬手制止了陈氏继续说下去，示意下人继续布置院落。陈氏忙挽上周志楠的胳膊，继续讨论着明日的婚典。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方才周志楠让人带周业成下去沐浴更衣，两个粗使婆子来拉他，周业成甩开她们，自己往后院走。经过厨房时，看见厨娘正在试做喜饼——模子是他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挑的梅花样式。
浴桶里的水很烫。周业成把自己浸进去，伤口火辣辣地疼。窗外传来钉喜帐的声响，锤子每敲一下，水面就泛起细微的波纹。
小丫鬟送来的衣裳是靛青色的，袖口绣着蹩脚的云纹——针脚粗劣，绝不是母亲的手艺。
周业成站在氤氲的水汽里，突然觉得无比清醒。他慢慢系上衣带，铜镜里的人瘦得脱了形，唯有眼睛亮得骇人。
前院传来陈氏尖细的笑声。周业成摸了摸袖袋，那里藏着一片从母亲坟前拾的梅瓣。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突然很想看看，当这片花瓣落在喜堂的红毯上时，父亲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