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拨云

  • 江宁晚
  • 墨霈
  • 18203字
  • 2024-12-11 01:00:07

十月廿六。

天宁宫内的主道两侧点起烛火,昏暗的大殿在火光中摇曳着。

“快八天了,齐国还没有动静吗?”座上人道。

“回殿下,距离齐国约定的时间,确实已经晚了七天了。自从十八日开始,已经让温将军去城外连等了三晚,都没有齐国使团出现。”庆沉微微躬身。

“你怎么看?”南宫景低声道。

“臣以为,恐怕事有蹊跷。齐王如今刚刚起兵,又左右受敌,正是危难时刻,急迫当远胜我们,没有迟到拖延之理。既然如此,那么问题便只能出在我们了。”庆沉再躬。南宫景就是这样的人,自从那件事后,他不再会率先袒露心声,每逢大事,势必先问庆沉的想法。这绝不是他思绪困顿,恰相反,他太精明了。

南宫景沉吟片刻:“你说的有理,那内鬼是谁呢?”

庆沉早已习惯他的提问,于是每次交谈,必然在心中时时计划回答之语:

“臣斗胆,有三人可疑。

第一,沈昭仪。有关此女,殿下想必也有所猜测,臣觉得,此前宫中许多次蹊跷失踪信件、宫中要务被破坏,大概与沈璁脱不了干系。而此女之聪敏,女中一流,其著有《十策疏论》一封,臣引为真知灼见,殿下亦曾品鉴,至今还封于御书房中,不愿示人。其风情千种,韬略精绝,臣生平罕见。臣猜测,她若非自有野心,便是帝都密谍,抑或二者兼有之。”庆沉说到这里,停了停。

南宫景轻敲着镀金扶手,没有说话。

“第二,温将军。温将军坐镇江宁,身为大司马,按理臣不该背后言语。但此次事故,想来蹊跷,温廷兰不会不知,可他并未禀奏,直到三天后,臣见他三天夜夜出城去等,却还不见齐国使臣踪影,便派人去问,他才交代没有使团前来。从十八日到三天后,此间三天,他若有心,大有可为之处。此事是臣疏忽,多年来习惯以为他不敢妄动,却忘记如此关键时刻,温廷兰若想生事,正是时候。

温廷兰几年来暗中活动,大有所图,臣曾与其对视,得窥见其心。此人之性傲,不是可居人下之臣。与他和谐了十年,如今乱世将至,我们无力分心于他。若能好散,则送他离去,结一善缘;若不能,还请殿下当断则断。”庆沉又是一停。

南宫景沉默片刻,笑了笑,然后挥手道:“继续,继续。”

庆沉接着道:“第三,祁先生。幻山先生武功高绝,护殿下安宁十年,功劳难量。但是其人以武为凭仗,自视甚高,恐怕不把殿下真正奉为主上。时时刻刻居于身侧,安稳时尚可,乱世一到,如芒在背。

依臣愚见,当下江宁,能碍殿下起兵而铸伟业者,亦此三人而已。”

“那你觉得,谁最可惧?”南宫景又问。

庆沉沉吟一会:“温廷兰有大志,但思前想后,为了自己在乱世初期的发展,势必不敢在江宁对殿下动手。纵是结缘不成,送出祁越,他想来也不会翻脸,最为安全;

祁幻山倨傲清高太甚,难成大器,但其武功太高,有横扫之势,足有威胁;

沈璁虽为女流,心性却锐利机警,自她从帝都来时殿下便让臣盯着她,十年来明争暗斗,有胜有负。祁越、皇室都不足为之牵绊,此为毫无顾忌之人,又有武功傍身,危险尤甚。殿下将其移出宫中,大善。”

南宫景盯着庆沉,许久之后才俯身招招手,让他靠近。

“子琼,你精巧有余,大智不足。一成一败,不是得失,大是大非,才是得失。”南宫景双手放上扶手,坐回王座深处:“祁幻山,傲武少智,区区而已。沈璁,无兵无权,不成气候。”

他停顿片刻,看着庆沉道:“你可知道,有的人是不能放的?”

庆沉俯身跪下:“殿下明示。”

“温廷兰,他哪是可以结缘的人,一旦送他离开祁越,就是放狐归林,纵龙入海。未来天下乱世,他将是举足轻重、能与我们争锋的人物!一步错则步步错,此子,断不可纵放而去!”

“殿下明鉴!”庆沉拜道:“只是还有一事,‘咏水节’上赵侍郎……”

“跳梁之舞罢了。他以为孤提拔他如此快,真是他自己的功劳吗?别说他一个文人,如果赵家不安稳,就也拔了。”

“臣明白。”

“去找幻山吧,请他出宫,入江和殿坐镇。

立诏书:昭仪沈璁,私入御书房偷窥密信,刻意挑拨以碍祁越、皇朝之睦,暗袭齐国来使,居心叵测,数罪并犯,事急从权,就地诛斩。”南宫景挥挥手:“去吧,撰文,一字不要错。宣召温廷兰、沈璁入江和殿,到齐之后,宣读此书,让祁幻山出手立杀沈璁。”

“臣领命,然臣有一虑。此举固善,却有打草惊蛇之嫌。如果沈璁虽死,温廷兰置之不理,又该如何?”

南宫景抬起头,看了庆沉一眼:“领命了,就去施行。”他停顿了一下:“此事,不必多虑。你识人才有方,察人心远逊。”

庆沉只觉得四周的烛火全部凉了下去,黑暗的冷压上他的脊椎,他快速俯身长叩:“臣遵旨。”年轻的谋臣站起身,倒退出去,一直到宫门口才转过身,正向出宫。

南宫景的声音在背后的空阔中幽幽传来:

“她在这里,他不会走的,你还不明白吗?”

庆沉没来由地颤了一下,他忽然想,也许南宫景说得真是对的,那个细微的人心和关系他没有察觉到。阵风吹过,他猛地感觉一阵寒凉,于是快步离开了天宁宫。

……

白庐载着它的主人在城中穿梭,高耸的王宫就在前方,温廷兰驾着马,缓缓迈入王宫的巨大投影中。

“月虹”悬在马侧晃荡着,这让温廷兰多少安心了些。距离齐威王起兵已经十四天过去,天下动荡频生,烨朝廷的讨逆军队跨越大陆东部,在齐国西部边境的兖州地带截住了齐军,与齐军开战;位于齐国东南的东戬宣布效忠烨朝廷,在东南一线派兵三万,推进至齐国边境。齐国军中第一人、国尉岳凌川亲自上阵,率军西进迎击烨朝廷,十日之内烨朝廷大军已经开始有溃乱迹象;东南边境上,齐国左相谢望舒陈兵一万,在齐国东南重镇“云梦关”与东戬大军对峙。

东部地区的百姓都已经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迹,心向朝廷的,就西退进入直隶,来到烨朝廷的直接管辖范围内;相信齐国的,据说齐国右相李闻止已经安排军队接济平民,并逐步向东,往兖州内部的齐国国境内撤退,在齐国重新安定生活。同时,这也是给齐国和烨朝廷之间清扫出缓冲战场。

温廷兰在马背上起伏着,心绪也随之晃动。不知道国主现在忽然召见,是什么意思,但温廷兰觉得,只怕还是和齐国有关。他谨慎地分析着局势,东戬和烨朝廷的部队显然不如齐军,但是胜在人数和补给。

不过以他带兵的眼光看,现在虽然乱,但还不是大乱,总体上形成僵持的战局。只是齐国西线的战事上,烨朝廷已经有溃败的迹象,岳凌川此人,单论指挥水平或许他说不上精绝,但岳凌川本就不是笑谈策论的将领。他是军人,真正意义上的军官。他在局部作战的带动能力,是兵书上讲不出的。而一旦齐国西线突围,那么中州东侧的最后一道天堑——瀛望山脉将直接暴露在齐军面前,瀛望山脉以东的大片地区都只能在无险可守的情况下直面齐军。

温廷兰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不觉得瀛望山以东的原野上,烨朝廷军能抗衡齐军。尤其是在尚有“东陆第一天堑”瀛望山脉的情况下,以帝都那些公卿的性子,指定会龟缩固守瀛望山,那么东边的大片土地就会让给齐国。

也许现在就要开战了吧,温廷兰想着,带马缓步靠近了王宫。

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急召的地点选在了江和殿——此处是正殿咏宁殿的偏殿,是一个偏隐的宫殿,既不私密,却也不正式。温廷兰说不上是个对政事敏感的人,只是召见的宫殿时常代表着国主内心的想法,现在这个关口,必须处处小心。

就在即将踏入王宫大门的时候,温廷兰猛地勒马,端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直面着王宫。

过了许久,他忽然拨转马头,向王宫东侧行去。带马小步跑到了东侧,他翻身下马,轻轻地拍拍白庐,把剑别在腰间,走向东侧禁军值守的班房。

禁军共有十二营,分驻王宫十二个方位。今天的天色有些阴沉,小雨淅淅沥沥,值守的士兵也不愿在外面晃荡,留了两个新人在外面看门,聚在房里,围坐成一圈喝酒聊天。坐在首位的是一个军官样子的人,按照祁越的禁军军职制,大概是个都尉,一圈人只有他还披着轻甲,不过除此之外看不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男人满面红光的和手下士兵推杯换盏。酒气在屋里弥漫着,混着雨水的气息越来越重。

屋子靠门的一角,坐着一个年轻的禁军,他是整间屋子中除了长官唯一一个披着甲胄的人,头盔缝隙间露出锐利上挑的眉毛和很清的眸子。他坐在那里,翻着一本古籍,看上去像是兵书。

“小清子,又在看什么啊!?”一个禁军红着脸转过头来,向着他招手:“别看了,过来来两口。”

“不了吧,诸位都喝了酒,我怕有什么变故,至少有一个人是清醒的才好。”陈清回答。

“还是陈清好啊,这样我们就放心了。”都尉笑呵呵地冲他挥了挥手,继续投入到作战中去。显然,虽然陈清在这里显得有些异类,但他的人缘还算不错。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响,窗户震动一下,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屋里的士兵全都望去。

“陈清……”都尉挥挥手。

不想陈清早就站起身:“我去看看。”

“你去看看。嗯,嗯。”都尉含糊着把剩下的话说完,而陈清已经披上雨衣出门去了。

不久,他推门进来,浓重的雨水汽尾随着他涌进屋里,水珠被木门甩进屋里。陈清摘下雨帽,亮出手里的东西。

一枚精巧的小戒指,上面刻印着隐隐的龙纹。

“范黎都尉,我出去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只找到了这个。”陈清把戒指递给都尉。

范黎愣了一瞬,接过戒指仔细地端详。

然后他随手把戒指往怀里一抄,脸上红光更甚,继续举起一杯,吆喝着和众人一饮而尽:“行了最后一杯了昂,真不能再喝了,哎,哎真不喝了真不喝了。我出门晃晃去,醒醒神,别出了事。你们继续,啊,继续。”

他把陈清拉了过来,神秘兮兮地悄悄道:“这戒指,好东西!哥就收了,别怨我,嫂子最近催的急,家里紧。来来来,请你喝酒。”范黎不由分说地给陈清倒上一杯,然后把他推进了酒局里。众人立刻围上来群战陈清,抓住这个机会不让他逃脱。

陈清知道,范黎大概是要去卖了这个戒指,看那精细的做工,多少值几个钱。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眼下情况危急,以他的酒量三杯已是绝境,只得连连小口喝酒思考脱身的办法。

范黎甩手披上雨衣,晃荡着走出门去,“咣”的一声把门带上。

细雨很密地落下来,包裹了范黎全身。这个醉酒的男人脸上忽然褪去了红润,隐在雨中,转身拐到班房外的一条巷道。

“将军。”他左手抚上右胸,向着黑暗颔首。

“范黎。好久不见啊。”黑暗里的声音很清:“执此令牌,速去城西北‘安神苑’,把令牌交给沈昭仪。她会明白一切,然后你二人出城,去‘襄野’酒店,汇合在那里的‘襄龙营’同僚。若城中出事,你们立刻送她离开江宁,找一处安稳地方,后续行动,听她调遣。”

他伸手接过范黎递上来的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戒指在雨中闪出湿润的清光。一枚令牌被拍到范黎手中,令牌镶着金边,白色的龙纹腾在令牌中央。

“将军!”范黎的声音里有些颤动:“是终于要开始了吗?”

但是,那边的人沉默了片刻:“我说不准。范黎,你跟了我七年,‘襄龙营’成立也有五年,我知道你们从追随我的那一刻起就在等着今天,五年里时时刻刻做着准备,但到头来,我连计划都拿不准。”

“将军犹豫吗?是觉得还不到时候?”范黎道:“虽然这段时间,威公起兵,天下为之震乱,兄弟们都觉得时候到了。但是如果将军还在迟疑,那想必是有更大的理由吧。七年前是将军一手拔我于行伍,今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等着将军?”

黑暗的那边,温廷兰还是沉默。细雨击碎在二人中间的石板上,碎玉溅射到二人脚边。

“将军,在迟疑的是什么?是很大的事情吗?”范黎试探着问。

“不……但也不能说不。”温廷兰的声音很低很低,却刺穿雨幕:“范黎,你说是不是,对每个人来说,人生的要事,不尽相同吧?”

范黎愣了:“是的。”

“那倘若这些事情,同别人的冲突,又该如何呢?”

“像将军说的那种大事,我不懂。不过若是很多年来一直想做的,那就是将军一辈子想要的吧。这个东西或大或小,都可以的,一把剑、一个人、一座城池一个天下,重量却又有什么分别呢?都不过是执念罢了,人的一生,这些就是最重要的了,若是为了什么错过了,那日后拥有再多也会抱着遗憾吧。我不太懂将军的顾虑,我只是想拥在将军马边建功立业,若是不曾沙场领兵,我才觉得死了都遗憾呢。”

温廷兰忽然说不出话了。这十年他等在这座城里,在等什么呢?意义或大或小,轻重却无分别。说的真好啊。

他慢慢低下头,呼吸都变得很轻,像是听到了自己血液中的簌簌低语,喃喃道:“原来如此么。词家所谓‘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就是类似这样的意思吧?”

人不过百十斤,但若只论心迹,一个人,便可以重过整座天下,重过十年的梦。

他抬起头:“谢谢了,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十年,想着不论对错,今天究竟要有个结果。不过刚才我明白了,本就没有对错的,人不可能对得起天下所有人,只是能对得起自己这十年就好。”

“将军下定决心了吗?”范黎俯身行礼:“不论如何,范黎追在将军的马后!”

“嗯,下定了。我们说好了的,你们安全离开江宁,我会带着剩下的人去找你们。快去吧,想来找她的人已经就在路上了,你得赶在这之前。”温廷兰拍了拍范黎,冲他笑笑。

“是。”范黎看着那双修长眼睛,七年前是这双眼睛在人群中一下相中了他,七年后他依然追随着这双眼睛。他相信这个男人的话,相信他能带着他们跻身天下,再也不是被人歧视的小卒!范黎抽身后退,退出了巷子。临到巷口转身时,他顿了一步,猛地道:“将军,保重!”

温廷兰没有说话,向他挥了挥手。

范黎走了。

温廷兰仰起头,湿重的凉气扑上来,江宁的天上聚起黑云。是的,人不可能对得起所有人的。而你追索的东西啊,就算知道可能是镜花水月,还是拼尽全力要去触碰它,哪怕一下。可那毕竟是水镜中的花和月,远观尚可,触碰了的瞬间,就只是幻梦。

抱歉了,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太重了。

温廷兰深深地望了西北一眼,巨大的王宫遮住了视野,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双目的光静静地穿透了烟雨和宫廷。

……

“殿下,温廷兰到了。”江和殿内,庆沉走进来,向着王座躬身。

“用了多久?”

“自臣拟招发出至今,二时一刻了。”庆沉立刻回复道:“臣怕这中间的时间……”

“不必担忧,半个时辰前,我已下令,全城封闭,许进不许出。”南宫景低声道:“都妥当了吗?”

“祁先生以为如何?”庆沉看向西面,那里的桌子后跪坐着一个中年人,身板挺直,头颅微昂,双手端放在桌上。

“臣就位。”男人开口只有三个字,每一个字却都像是能在金砖上砸一个凹陷。

“仰仗祁先生。”庆沉接着道:“宫外八百禁军已经到位,凡有变故,立刻就能包围江和殿。”

南宫景微微点头,没有评价,挥手道:“传他进来吧。”

庆沉一躬,退出大殿。

南宫景看向侧下方:“祁先生,还不曾亲眼见识温将军的功夫吧。”

祁幻山道:“臣与他相见不过三两次,更别谈功夫了。”

“也好,祁先生武功高绝,正好见识一下后辈人,能否为继?”南宫景笑笑。

祁幻山回道:“老夫在此,他毕竟太过年轻,根基不稳,为祸不得。”

南宫景没有在意他称谓的变化:“都说天下武功分十境,十境是为武人巅峰。不知道祁先生怎么看温将军?”

“国主有所知有所不知,武功有十层境界,第十境破空,天下能到此境界者寥寥而已,大约十人左右。”

“那么十境,就是武道巅峰。”

“是也不是。心境是最上乘的武学,所以动心忍性,都是修行。相传有第十一境,到了这一境界,自己心中有道,独创一脉,自成一境界。因此,第十一境无名,达到此境界者可以各自为其独有的境界命名。”祁幻山欣然道:“只有心性到了,十境的宗师才可以直接跨入十一境,看的就是武人的心气。只可惜这个境界,百年不得一遇,能出此境界者,大概三代也只有一二人。

所以啊,被挡在这传说中第十一层境界外的人太多了,是以十境和十境也是完全不同的。温廷兰才多大?老夫浸淫十境的时间都比他练武要久。到了十境这个地步,拼的就是底蕴了。”

南宫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温廷兰就仰仗先生了,若有妄动,即刻拿下!”

门外响起尖锐的声音:“宣禁军都指挥使、大司马温廷兰觐见!”

江和殿的宫门洞开,傍晚的斜阳涌进来,随着两侧大门的推移,玫红色的天空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一身白袍踩着夕阳,迎进大殿,周身勾勒出一圈光晕,浮在白衣上。

“臣,温廷兰,参见国主。”温廷兰置剑于地,俯身行礼。佩剑上朝,这是南宫景的恩赐。

“爱卿平身。”南宫景的声音很静:“请温将军上座,稍等些时候吧。”

温廷兰叩首:“谢国主赐座。”他在侍从的引领下走向东面的座位,暗暗扫视殿内,西侧的祁幻山端坐着,南宫景高居在正南的王座上,庆沉站在南宫景侧后。

似乎一切都很平常,温廷兰低下头入座,很浅的,一抹冷笑在他脸上短暂展露。

……

“娘娘!”一个侍女快步走进“安神苑”后院,却看见自家娘娘正在对着一面镜子出神。

沈璁看着这把温廷兰送的镜子,镜面晶亮,反射着她的面庞。那大概是八年前了,她和温廷兰刚刚在亦敌亦友的环境下确立了合作关系。有一天交换情报的时候,温廷兰忽然送了她一把镜子:“你的笑有点假,真不算个合格的谍子,回去练练吧,这样可不行。”他歪歪头看她:“你为什么不能真笑一个呢?其实你真笑起来应该也会很好看。”

那时候他还是个很年轻的男孩,二十岁啊,也就刚刚脱离少年。沈璁记得自己当时狠狠地反驳了温廷兰两句,但是这个镜子她还是留下来了。从此之后她真的用到了这个镜子,在每个无人的夜晚,偷偷地对着镜子练习笑容。八年了,她的笑已经变得完美无暇,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稚嫩的小女孩能比的了,面对不同的人她拿得出十多种不同的笑,每一种都合适得体。

但是就连温廷兰也没有看过她真笑。

其实她笑得不少,但是那种很静很静的、从心底流出来的笑,沈璁没尝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慢慢的她也恍惚了,其实真不真又有什么所谓呢?

笑原本就是这么笑的吧,给人看的而已。

“娘娘?”一声贴在耳边的问候把她拉了出来,沈璁连忙回头,冲侍女轻轻地笑笑。

侍女连忙道:“门外有个人,求见娘娘,说是非常紧急。”

“什么人?”

“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还拎着两个包裹,好像要远行似的。”

“士兵?”沈璁皱眉。

“对,他还给了这个,说务必给娘娘看到。”侍女呈上一枚令牌。

沈璁的眼瞳骤缩,随即挥了挥手:“好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等到侍女离开,她把那枚令牌攥在手里,很久很久地没有动作。沈璁长出了一口气,从桌边猛地起身,打开一扇柜门,伸手把最里面的门板推开。暗格展现出来,一个包裹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里面是她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有最重要的文书拓印件和许多套不同身份的衣装,为了精简她没装任何饰品。

沈璁清楚,乱世要开始了,十年,她终于要离开江宁了,离开这个十年间她一次次做梦想要离开的地方,就此投入到大世当中,绝不再回来了。

绝不会回来了。

她环视了一遍这间屋子,这就是自己在江宁最后的记忆了吧,她想。对不起啊,温廷兰,还要你最后帮我挡一次了。只有你留下,我才能走。她很清楚,南宫景早就盯上自己了,但同时盯上的还有温廷兰。两人如果同时消失,南宫景势必封城,派人地毯式搜索。想要全身而退,就只能有一个人留下,吸引些注意力。没想到的是,温廷兰主动后走,让自己先出城。

地图她已经看好了,出城之后到了“襄野”酒店,带走那里所有的“襄龙营”士兵,然后立刻往西进入祁山地界,最快的速度离开祁越。再往西北七百里,就能抵达祁越和南宁国的边境线,南宁国力衰弱,无力治理边境,在这里可以驻扎积攒力量。

不过这样的话,温廷兰就要永远留在江宁了吧……毕竟城外的接应部队被带走了,城中还有八百禁军和祁幻山。

女人在屋里静静地站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提起包裹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顿了顿,转身冲进屋里,抓起那把镜子,带在了身上,快步走出院子。

……

范黎斜倚在马边,忽然一个女人从院子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这人的打扮并不华丽,但是眼睛漂亮的惊人。范黎赶忙挺直身子,等她走近,行了一礼:“娘娘。”他不用看令牌,只看眼睛,面前的人是谁就很清楚了。

还真是都有一双漂亮眼睛啊,他心想。

“出城吧。”沈璁冷冷道:“襄野酒店,你带路。”

“是。”范黎翻身上马,旁边的沈璁也利落地跃上马背。他心里暗暗道,原来她都已经知道了,看来将军还真是信任啊。

两人纵马奔向城边,范黎举着令牌开路:“禁军要务,闲杂让路!”城中道路上的人纷纷避让,江宁城的景物在眼前一一划过,想十年之前,她就是沿着这条路以相反的方向进入了城里,如今纵马疾驰,却是终于要逃出去了。

十年了啊,十年。在这座城里遇见的,就都留在这座城里。

两人很快到了城边,高耸的城墙伫立着,把内外割裂开。虽然她也曾出过城,但那不是真的离去,最远也不过就到祁山东麓的那片花林,还是在江宁地界上。她曾不止一次地站在城墙上眺望,想着祁山那边的世界不知已经是什么样,想着终有一天自己会翻越巨山,踏入时局。

她第一次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踏上出城的官道,城门就在眼前,却没有士兵来拦,预想当中和守城军队的冲突并没有到来,巨大的城门敞开着。天边半沉的夕阳爆发出余光,火红的颜色照射进来铺陈成一条地毯,沈璁跃马踏上红毯,疾驰出去。

迎着夕阳的光,一场盛大的逃亡。

冲出城门的那一刻,剧烈的风声在耳边作响,她终于看见了城墙之外的太阳。

一旁的范黎皱起眉头。他没有沈璁这样的心境,这十年来他反复出入过无数次城门,从没有过这样无人盘查的情况,他心里略略感到不对。

只是这是好事,他便没再多说,如果真的有认识自己的士兵在这里值守,怕是还会节外生枝。也许只是倒班不太及时,范黎回头望了一眼,江宁巨大的城墙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渐趋于目不可及。

他不再多想,现在的每一刻都至关重要,男人摸了摸腰间的马刀,鞘上的花纹传来熟悉的触感,他才暗自出了一口气。最危险的一关已经闯过,接下来只要能够抵达“襄野”,就有着落计划下一步的动向了。

所幸“襄野”酒店离得并不远,两刻多的时间,二人就看到了招展的酒旗,“襄野”两字在风中静静地鼓荡。

可是还没等跑到近处,一个男人就把酒旗撤了下来,旗杆上瞬间空空荡荡。沈璁这才发现,酒店四周已经没有了什么顾客。范黎认出那是驻守在这里的襄龙营士兵,赶紧上前两步:“裴队长。”

“范都尉。”裴丞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很有些讶异:“沈昭仪?”

“你认得我?”沈璁也有点惊讶。

“当然认得,实在话说,已经在此等候昭仪很久了。”裴丞行礼。

“等候很久?”

“是。三年前我们驻扎在这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给温将军出城作接应的。不过温将军特别嘱咐了,如果要撤,他会先去城中把剩下的‘襄龙营’弟兄带出来。在此之前,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要在这里等一个女人,然后接她撤退。”裴丞笑笑:“三年来我们都在猜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温将军敢把自己撤退的后路给她。直到昨天咏水节吧,我们才知道,应该就是昭仪了。”

“三年前的事?”范黎插了一嘴:“好小子,这三年一起喝了那么多酒,你们一次也没说过啊。”

裴丞闪开范黎一拳:“将军的令,不得外泄。驻守‘襄野’的人里,也只有几个队长知道。”

沈璁没有听见他们打闹,只是定定地望着已经看不清的江宁。

三年前么?原来这个地方就是为一个人造的啊。

“对了,为什么把酒旗卸下来了?”范黎看向裴丞身后,许多的士兵都已经脱下了布衣,披上轻薄甲胄,再把朴素的衣服套在外面。

裴丞愣了一下:“你们不知道?不是从城里来的吗?”

“什么事?”

“大概两个小时前,我们在城防军的内线传出消息,将军紧急抽调了全城的驻防部队,并且把西北门的城门驻守都调走了,全部集结到了王宫。”裴丞说着插剑入鞘:“同时我们在禁军的内线也传急信,说八百禁军全体集合,在江和殿外武装待命。将军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但是国主急召他和沈昭仪去江和殿觐见,他还是去了。”

“将军没和昭仪说好么?”裴丞看向沈璁:“我以为昭仪知道这些事情的。

我们怕城中有事故,就停了营业,在此准备着。”

“我本以为这是将军和昭仪安排好的,不过……”他看向沈璁的眼神中带着些迟疑,试探着问了一句:“将军……应该没有危险吧?”

沈璁愣住了。

他把人全都聚到那里了……

这明明这是绝好的机会,她应该借着温廷兰拖住南宫景的时间,立刻带人远离江宁城,逃出祁越国土。

然而恰相反的,她的思绪从很远的南宁边界如电一般回溯,穿过隔绝的祁山,沿着奔腾的广陵江回到了江宁。

回到了十年前那间叫“清水轩”的小酒馆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天空里聚起了乌云,雨势开始加大。

轰然之间,有一束雷电劈下来了。

闪电瞬间劈裂荒原的上空,也同时划开了沈璁的脑海,她的思绪瞬间苍茫茫的一白。

痛……怎么会是这种感受。眼前一片白茫之间,沈璁忽然感觉心里空了一下,像是心脏掉进了深渊,只留下空气在胸腔。

一丝惶恐撕开了她的心,爬上头皮。心脏又回到了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受喷涌出来,甚至无法说清它的形状,只是汹涌得无可抗争,就这么迸发了。

暴雨落下来,打湿了这个世界。

沈璁猛地勒马,疯了一样地调头,向着江宁城的方向猛冲。

范黎和裴丞愣住了,片刻后范黎大吼一声:“跟上啊!”

可是沈璁已经冲出去很远了,耳边的风她已经听不见了,只有水道上的琴声笼罩着她的耳边,绝决又凄厉。

……

江和殿里,几人已经坐下了很久,南宫景依然没有开口。

他微微皱眉,招手叫来庆沉:“你去看看,沈璁怎么还不到?万不可出差池。”

“是。”庆沉快步走下去,这么久了,沈璁却还不出现,他也担心。必须得再派人去找了,并且着重封住西北方向出城的路线。

他想着,不由得疾步走到宫门。

“嗡!”大门忽然被拖动,极速靠拢,在庆沉面前掠过。庆沉惊得退了两步,看向身后。

温廷兰单手一挥,巨大的宫门“轰”地合了起来,发出沉重的回响。

坐在西侧的祁幻山眼睛微微缩了一下:“真是十境……”

庆沉的面色暗下来:“温将军这是……”

“国主是要派庆先生去找沈昭仪吗?”温廷兰的声音很沉:“如果是的话,那庆先生留步吧。”

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国主可能在疑惑吧,怎么沈昭仪还不到?国主应该是颁布了封城的命令,不过两个小时前我就下了军令急召,西北门城防军已经被召到了王宫外,现在大概还在等着呢。沈璁,应该已经出城了。”

“温卿,这是什么意思?”南宫景很平静道。

“南宫景,不用装了吧?你想杀她不是一天了,今天如果我俩真的都来,你就是想一网打尽的。”温廷兰笑笑。

“大胆!”温廷兰身侧的侍从大声呵斥:“胆敢直呼……”

“砰!”彷佛有一块重铁,凌空把这人压倒,让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嘘。”温廷兰收起凌空虚按的手,很轻微地冲他笑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倒是聪明。”南宫景笑了笑:“庆沉,继续。”他冲庆沉摆摆手,示意他接着走。

庆沉立刻抬腿就走,陡然之间,他面前的地板迸裂开,碎裂的砖块炸起!

“抱歉啊,在下刚才说了,庆先生留步吧。”温廷兰一闪身,已经到了庆沉身前,淡淡道:“今天谁也出不了宫。”

南宫景高坐在他的对面,冷笑着:“乱臣贼子,今日露出野心了?”

他还是低垂着头:“拿下沈璁,怕是给齐国的一个交代吧?如此说来,国主也是乱臣吧。”

“好好好!”南宫景不怒反笑:“把驻防军都调到自己这里来,以为能为她拖延时间是吗?温廷兰,你觉得只有你会布局?”

“当然不是,国主深谋远虑,想必已经安排了八百禁军在等着我了吧。不过,让她走吧,十年了,国主不累,她也累了。”

南宫景愣了片刻,笑了:“温廷兰!本来想用沈璁开刀,那就先拿下你,再抓她回来!”他按着扶手起身,冲着祁幻山一挥手。

温廷兰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穿越了整个江和殿前后,直贯高高在上的南宫景而去。

“我说了,让她走!”温廷兰的目光刺穿了南宫景:“那她就一定会走!南宫景,听不懂吗?”

祁幻山一拍桌子,已经冲到了近前,挥出一拳!这是十境的一拳,空气都被隐隐扭曲。

温廷兰最后深深地看了南宫景一眼,接着收回目光,闪电一样抬手,对轰祁幻山!

“砰!”两拳剧烈地相撞,气浪爆发出来,二人几乎同时倒飞出去。

温廷兰凌空扭身,接着祁幻山的拳力,一腿洞开了宫门!巨大的门被他一脚打开,如血一样的残阳乍现,火红的天空下着暗沉的暴雨,温廷兰的身体跟着飞了出去。

宫外,苍云覆盖了整个广场,八百把冷刃在雨中反射着光,指着飞出来的那人。

温廷兰在江和殿外的台阶下落地,面前就是八百禁军。

“温将军!?”忽然,禁军中的一侧爆发出一阵声音。

陈清就站在其中,他的眼瞳眯了起来。他们只是接到命令集结讨逆,没想到这个“逆臣”竟然是他们的都指挥使温廷兰。温廷兰当过一段时间的禁军教头,不过很快就卸任了,教出来的几十人正是他们这个营。温廷兰平素低调,禁军里认得他的人也不多。

“拿下他!温廷兰乱臣贼子,欺上瞒下,夺其大司马与禁军都指挥使之职!即刻起他不再是将军,禁军诛剿逆臣!”宫内传出南宫景的大吼。

温廷兰没有理会身后的南宫景,踏前一步,伸手请向面前的八百禁军。

八百人隔着雨幕和他对峙,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一步。人的名树的影,温廷兰再低调,江宁的禁军也不会不知道他的名号。

庆沉快步走到南宫景身边,耳语两句,南宫景随即接着大声道:“禁军前六营原地驻守,围剿温廷兰,后六营随门下侍中即刻前往‘安神苑’,捉拿沈璁!”

庆沉已经从江和殿门口跑了下来,冒着大雨冲向王宫外:“后六营,随我走!”禁军的外围立刻有了动作,一半的士兵开始撤出包围圈,准备追随庆沉而去——这比起留下来面对温廷兰可要轻松多了。

“是在下没说清吗?今日,谁也出不得宫!”温廷兰微微躬身:“我本无意造杀孽。”

前祁越禁军都指挥使的身体凌空拔起,随后轰然降落在庆沉的去路上,藏青的石板上飞溅起水珠无数。

当空一道白虹坠,激起人间万点尘。

他迈步冲向庆沉,侧方一个禁军士兵挺枪拦来,枪锋撩起水幕,直刺温廷兰。

温廷兰信步踏上,挥手一拂,搭在枪杆中段,长枪瞬间翻飞出去,他后腿抢出再上前一步,后手挥拳捶在士兵胸前青灰色的甲胄上。磅礴的巨力透过坚铁在对方胸前炸开,鲜血从喉咙里上涌,这人直接倒飞五步之远,狠狠砸在了积水中。

他顺势再抢上,一步就跻进了面前另一人的近身,左手搂住对方持枪的右臂,向内一拉,右肘顺势顶出,肘尖正迎击上来人胸口。那人甚至没能出枪,“砰”的一声就倒飞出去。

温廷兰感知到了背后的一阵凉意,他没有转身,反而后退一步,猛然撞进了背后之人的怀里。接着拧身,崩拳发力,方寸间的巨力在对方小腹炸开!这名禁军只觉得一阵狂风贯穿了自己的腹部,接着就弓身向后栽倒在了雨水里。

温廷兰猛地转身,漆黑的眸子盯上了庆沉,此时他和庆沉之间已经没有了阻碍,其他的士兵根本来不及挡在侍中大人的面前。庆沉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这双漆黑的瞳孔里爆发出异于往常的光色,却又黑得让人看不清深浅。

所有禁军都被震住了,温廷兰杀人只在转瞬之间,动作却那么行云流水那么华丽,就像是奔流的急湍理所当然地冲碎拦路的小石块。

温廷兰的白袍剧烈地鼓荡,他掠向庆沉,快的就像一道白虹。

“砰!”一声巨响。温廷兰和庆沉之间的石板路忽然裂开,一个身影眨眼间出现在了温廷兰的必经之路上,温廷兰挥拳,他也跟着挥拳,雨水都在他们拳头相撞的瞬间让出了一段空地,留给他们硬碰硬的对抗。

两拳一触即分,温廷兰倒退两步,那人收手而立。

“温廷兰,莫以为这里是你造反的地方。”祁幻山挡在了庆沉面前,长衫鼓荡着,巍峨得像山:“你们去就是了,他交由老夫。”

庆沉绕开祁幻山,带队跑向宫门的方向。

“兄弟们,温将军是谁我们都清楚,他不可能是叛贼,一定是有误会!”一个很高大的禁军在远端向着身边的人道。

很快,更远处的人传回了声音:“温将军是叛贼,我们也很难接受,是不是搞错了?”

这样的声音逐渐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东侧的禁军都开始议论。不断地又有各处的禁军冒出来,质疑温廷兰是否真的是反贼。

只有陈清望着远处的温廷兰,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个高大禁军看向陈清:“陈清,一定是有误会,你说句话啊!你也不信温将军真是叛贼吧!?”

陈清缓缓道:“谷哥,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些人都是因为不相信温将军是叛贼,才站出来的吧?

你看看,东南西北一圈禁军,几乎各处都有人在谈论,这是单纯的信任可以做到的吗?”

那人愣了片刻:“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恐怕都是温将军的人吧?”

姓谷的禁军大惊:“陈清!你在说什么!”

“是不是真的叛贼,又有什么所谓呢?这个天下,如今已经没有谁算是正统了吧。”陈清把头盔上紧:“等着看吧。”

就在陈清话音刚落之际,东侧的一个禁军昂然出列:“禁军第七营士兵喻泰,斗胆请问国主,可有温将军造反的证据?恳请国主明示!”

西侧庆沉身后的队伍瞬间站出一人:“禁军第三营都尉卓然,恳请国主明示!”

“禁军第八营都尉寇林,恳请国主明示!”

“禁军第四营士兵贺勋,恳请国主明示!”

在谷玥震惊的注视下,一位位禁军站了出来,而他们讲的都是同一句话。

陈清幽幽道:“你还相信他们都是因为信任才做的吗?”

谷玥咽了一口口水。

忽然,他的身侧乍起一声高呼:“禁军第十营士兵陈清,恳请国主明示!”

谷玥震惊地扭头。

“你还看不懂吗?乱世要来了,我们翻身的机会要来了。”陈清的声音很低沉:“锦上添花没有意义,雪中送炭才会有人记住。”

站出来的禁军主动走向温廷兰和江和殿之间的大道上,汇聚起来,竟然大概有二百人,一股股铁甲的洪流汇在一起,逐渐阻断了那条道路。

南宫景依然高坐在深宫中,他的脸色出乎意料地平静。

阶下的温廷兰忽然开口了:“祁先生,你猜为什么国主还如此安稳?”

祁幻山的脸色沉下来,他顿了顿:“他还有凭仗。江和殿后一定还藏着一支军队。”

“八百禁军已经到齐,先生也在场,如果只用抓我的话应该已经足够了。先生觉得,那支军队是对付谁的呢?”

祁幻山卸去气机,长衫停止了鼓荡。

“国主早就防着先生了,先生这‘异人’的身份,也遮不住了吧?”温廷兰还是那么淡淡地说:“那天晚上在花林下的人就是你,所以才说‘异人’不会怕我,说十境也不能横行。在下思来想去,祁越一国之地,能讲出这样的话来,恐怕也只有先生了。”

祁幻山反而平静了,他没有震惊:“是又如何呢?南宫景不会对我真的下手,倒是你,狂妄的很。‘异人’若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那烨朝廷威严何在?”

“可惜先生这一身十境武功,也不过是一条忠犬罢了。”温廷兰摸了摸腰间剑鞘。

“后生,你当十境和十境是没有分别的吗?我在十境已经十六年了,你才多少年?”祁幻山冷笑。

“两年。”温廷兰答得理所当然:“不过应该是够了。”

“那可惜了,今天你出不了这个宫。”祁幻山转向庆沉挥手道:“叫国主把军队拿出来吧,你带着他们去办事就行。日后不用再提防老夫,今日以后,我离开江宁。”

庆沉向着江和殿的方向看去,南宫景已经走到了殿门外的屋檐下,向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江和殿深处忽地响起一阵甲胄碰撞声,身披玄甲的士兵在南宫景身后鱼贯而出,列队走出江和殿,踏入雨中。

“终于来了啊。”温廷兰低语。

庆沉看了温廷兰一眼:“那就劳烦温兄在此稍候了。”

“你追不上的。”温廷兰没有怒色地看向庆沉:“一个时辰之前,我就把她送走了,城外有人接应她。她很聪明,会向西进入祁山地界甩开你们,现在去找,绝对已经晚了。”

庆沉愣住了,片刻后他忽然暴怒了:“她走了?她会不管你就走了!?”

温廷兰笑笑:“她恐怕早就想好怎么离开了,我留下,她一定会走的。”

“你!?”庆沉指着温廷兰大吼:“你会自己留在这里?她会一走了之?”

“你不了解她,她早就规划好了一切,只等着我给她开出一个机会来。但是这次她连我把守军调到了这里都不知道,就更不可能留下了。现在算算时间,已经够她进入祁山了。”

温廷兰瞥了一眼,看到江和殿外南宫景正急匆匆地走下来,他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快意。

十年了,南宫景,这场困局你已经布了十年。可惜你最后一步还是会犯错啊,她不会等我的,她已经走了。

温廷兰环顾四周,冷刃和武道大宗师包围着他,但他忽然很想向着苍云覆盖的天空大笑,这感觉就像是猎食者精心织下的网被猎物在最后一刻挣破。十年的积云密布,今日重见天光。

突然间,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从宫墙外传来,在暴雨的声音中都显得非常急促。

所有人都看向宫门的方向。

一个女人率先出现在宫门口,身下是疾驰的马。身后很快追来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紧接着身后就是一群布衣也出现在了宫外。

温廷兰回头看去,眼睛陡睁:“沈璁!”

“温廷兰!你别干这种该死的事!”马背上的女人挺起身子,对着宫里大吼:“不就是禁军吗?能行的,一起走!”

但是随即,她看到了那一批盔甲漆黑的军队,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他们训练有素,显然不是寻常禁军。

她心里一颤。

“真有意思。”祁幻山笑道。

温廷兰猛地抬手,右手握拳指天,露出了那枚戒指:“襄龙营所有人出列集合!范黎、裴丞,带沈璁走,其余人掩护撤退!”

“可笑,自己都危在旦夕,还想着女人,气度不过贩夫走卒。”南宫景朗声道,他要说给众人听。

他忽然感觉一阵心悸,像是被恶鬼狠狠攥住了心脏,他下意识地看过去,温廷兰正死死盯着自己。

“南宫景。”温廷兰的神色绷紧了,那种凶狠让每个字都像是在牙缝间吐出气来:“你这辈子也不会懂,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野心更重要的东西。”

温廷兰用力挥手:“立刻执行!”

范黎从方才的目瞪口呆中惊醒过来,他想要去拉沈璁,却被她轻巧地甩开。

沈璁隔着千军大声道:“温廷兰!你说的要天下有我们一席之地,现在我答应走了,你要去哪?”

“抱歉啊,范黎裴丞,我要食言了,不能带你们征服天下了;对不起啊沈璁,我也要食言了,江宁之外的路,恕我无法同行了。”温廷兰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直传到沈璁身边。

“食言了啊。不过这世上有谁又能把讲过的话一一兑现呢?原谅我撒的这次谎吧。”他低低地说:“其实我,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啊。我要不了天下,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送一个人进入天下而已……”

他竟然微微地笑了。

温廷兰猛地提高了声音:“沈璁,你想出城想了十年!走吧,去看看江宁外面的天下!”

他脱下戒指,甩手掷去,那枚戒指在雨中划出一条线,飞跃千军,精准地落进了沈璁手里。

他看向范黎和裴丞,平素少见的狰狞隐隐爬上他的脸庞:“带沈璁走!这是军令!”

“拦住她!”庆沉遥指沈璁,身后的军队陡然间动了起来,径直冲向沈璁!

原先站在各处的“襄龙营”士兵也卸下了伪装,带人向着沈璁这边靠拢。陈清咬了咬牙,提起长枪,跟着“襄龙营”冲向了那边。

暴雨之中,一黑一灰两条长龙席卷着冲向一处。

沈璁看着手中的戒指,愣了愣,冰冰凉凉的,像是一句告别。她意识到了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正在和她飞速地远去:

“温廷兰,你傻吗!?我已经答应了,快走啊!”

温廷兰头也不回地吼了回去:“怎么这个时候犯蠢!你还不明白吗!?现在不走,谁也走不了了!”

“顾好自己吧,后生。”祁幻山身形闪动了一下,眨眼间扑向了温廷兰,气机之盛彷佛挟山夹海!

沈璁看着那个平常温文尔雅的男人迎面冲了上去,没有回头,只是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

“沈璁,你知道吗?为了送你出城,我也等了十年。”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一次,她和温廷兰聊到以后如果能出城,一定要到处去看看。她说第一个就要去京城天垒,那里浔淮江畔千树花开,听说是绝美的盛景。温廷兰就说那他也去,听说那边有几个年轻人,张衍晟魏醒舟什么的,很有意思。她坚决地拒绝了,理由是让他去别的地方,多给他找找其他城市俊美的男人介绍过来,最好有点病态美的。温廷兰愣了片刻,然后笑笑,说好。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还想着留下温廷兰,给自己吸引些注意。

沈璁的心里忽然痛了一下,不是痉挛,是那种被一瞬间抽空的感觉。

汹涌的回忆冲进头脑里,她感觉自己那颗并不干净的心脏被温柔地抚摸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其实是什么货色,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但是,他还是守了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巨大的悲意替代了暴雨,呼啸着袭来,狠狠地冲刷着沈璁,让她根本无从躲避。

范黎和裴丞把她架起来,这次她没有反抗,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

两人吃了一惊,因为他们感觉自己架起来的好像就是一捆稻草,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重量。他们赶紧带着沈璁向宫外撤去,一众“襄龙营”的士兵截住了黑甲军,掩护他们离开。

“你以为,你能挡住我?只要你崩溃,老夫立刻就能拿下所有人。”祁幻山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方才他们已经对了三拳,几乎是平分秋色,温廷兰略略下风——他必须正面挡在祁幻山身前,这就导致他不得不硬接祁幻山的每一拳。祁幻山说得对,十境和十境不是一个概念。

祁幻山自信,只要再继续这样硬碰硬下去,温廷兰的修为撑不住。

“祁先生不会以为,你能越过在下吧?”温廷兰回道。

他的右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刚才硬对了三拳,他知道拼修为确实没有胜算,但是他有剑。

“月虹”安静地卧剑鞘中,随着温廷兰的手按上来,长剑开始颤动,一开始只是慢慢抖动,逐渐却变成了剧烈的震颤!隐隐之间有白光从剑鞘中透出,剑柄被握在了温廷兰手中。

祁幻山的瞳孔猛然缩紧,生平第一次的,他感觉到一把剑竟然如此有分量。这位十境大宗师在转瞬间做出了决断——他踏着积水疯狂后退!

温廷兰自言自语道:“注意看好了,绝代的一剑。”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却是微笑着拔剑:

“贯虹。”

一道白虹直贯祁幻山而去。

地上炸开了一轮月亮,竟然将笼罩穹顶的乌云撕开了一个洞,汹涌的光要和天上的斜阳争辉!

已经退到宫外的范黎和裴丞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后被照亮了,他们看见沈璁的眼睛中映出一抹白光,白光闪闪的,随着泪水涌动。他们惊愕地回过头,发现江和殿门口的光绽放宛如极昼。

沈璁终于动弹了一下,她用力地缓缓转过头去看前面的路,从王宫到西北城门的整条主干道都闪着白辉,像是月光铺在地上,直通往城外的方向。

“温,廷,兰!”

与之回应的,是宫墙内看不见的巨响,和祁幻山的怒吼。

那道白虹清晰可见,不加任何掩饰,直直贯向祁幻山。所过之处,青砖乍碎。

“后生,有本事!”他不再退却,扎下步子,地面瞬间下沉三寸。男人拉开拳架,右拳拖在后面,接着如同甩锤一样,肩膀带着后手拳迎向那道惊人的白虹。相撞的瞬间,他的身影虚幻出了多个,彷佛无数座连绵的山峰。

“砰!”不带花哨的碰撞,惊人的气浪很少出去,远在江和殿前的南宫景都被逼得倒退两步!

这是绝世的对抗,白虹和群山带着宏大的气势相撞,又在同一时间消散如烟。

温廷兰坐在了地上,祁幻山的右臂垂在身侧。

“一条右手,断了就断了,还能再接。”祁幻山盯着坐在雨中的温廷兰:“可你已经没有手段了吧,刚才的一剑是抽空一切的全部。”

南宫景隔着泼天的雨看向那个静坐的白衣,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虚无,似乎方才的一剑,斩碎了一切,直到现在还有种不真切的恍惚。

“玄甲军听令,三百人来围温廷兰,今日,誓杀他!”南宫景高声吼道,声音传出去很远,远到墙外的人也能隐隐听见。

沈璁听到了这道誓杀令,他们身后的追兵阻拦立刻减弱了,部队也已经接近了城门。范黎犹豫片刻,把驮着沈璁的马交给裴丞,自己抽刀转身,冲向王宫。

“蠢货!”裴丞一把将他的刀按回了鞘中,范黎死死地盯着裴丞,裴丞也直视着他。他用力抓住范黎的衣领:“你听着,现在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冷静下来,干将军让你干的!”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哽咽:“那是最后的军令了。”

宫内,苍黑的铁山围成一圈,三百的冷刃对准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祁幻山静立在他身前五步的位置。一群士兵持着比其他人更长的长枪,伫立在祁幻山身后。

“老夫,敬你的武道。惜你已经全身无力,这是最后的时间了,还有话要说吗?”

温廷兰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方才那股滔天的气势越来越弱。

祁幻山摇了摇头,走向温廷兰。

还没等他迈完一步,那些枪兵迅速散开,背后的十把长枪疾刺过来!

祁幻山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他关键地向前冲了一步,堪堪避开了身后夺命的枪林!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就在他前冲的瞬间,他的面前也竖起了十支极长的枪,男人猛地上前,鲜血散开在雨中。

江和殿前的南宫景挥了挥手,那十个诛杀了当世绝顶大宗师的士兵进而挺枪,把长枪深入了祁幻山的身体十处,然后一齐抖枪,将他从枪尖上甩下,收枪后撤。

祁幻山的双眼瞪着站在他们身后的庆沉,重重地砸在了水里。

与此同时,温廷兰睁开了眼睛。

他彷佛穿越了枪林,穿越了玄甲军,目光直逼南宫景。

接着他握紧剑,在枪锋的围堵下站起了身。

祁幻山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声音艰难:“你怎么可能站得起来……?”

“我听说,心里有执,是为有道;执至极道,能自创一境。”温廷兰说的还是那么平静,就像很多次他对沈璁吹牛一样。

“祁先生,你可知,世间犹有十一境。”

祁幻山的眼睛几乎瞪开,但是很快变成了正常大小,他向着天空,嘴角带笑,仰面倒下。

“南宫景,你有幸了。”他说的那么平静,真的就是在陈述事实:“我这一境,自名‘拨云’。”

拨乱苍云,得见天光。这声音传出很远,远到西北的城门。

南宫景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他厉声道:“其余所有玄甲军全部回援,拦住他!不惜代价!”

温廷兰直冲向南宫景,枪林迎上来,他也不闪避,挥手拨开长枪,真的就像拨开云彩那么简单。只是这次,云彩上真的有残阳是血。

他连拨连进,一步不退!被拂中的枪杆立时断裂,被拂中的人就当场身亡。黑铁的森林一根根断裂,玄甲铸成的重山被他凿出一个大洞。山的外围,仍有源源不断的士兵汇入,挡在他通向南宫景的路。

但是一千玄甲军,人数太多了,苍云逐渐淹没了白衣,御赐的长袍上血迹如墨痕。

当世唯一的十一境跪倒在江和殿的阶前,南宫景已经退到了台阶上,剩余的士兵挺枪指着他,却没有人上前一步。长枪的枪尖颤动着,像是俯首的山林。

他面前是死敌,身后是十年的门终于洞开,但他的每一步都迈向与出城相反的方向。

“沈璁,走吧,代我去看看天垒。”温廷兰低声自语:“这是我们的梦想,只是这次,我可能真的没法去了。”

他仰头看向苍穹,夕阳已经沉下去,黑云居然散开了一道缝隙,那一刹那,皎洁的光在他身上照亮,照亮了一片黑丛中唯一的洁白。

那个瞬间,他看见了很远很远的世界,然后看见了东麓的花,最后是一朵玫瑰。

他看见玫瑰的花瓣迎风飘扬,飞向这个他心念了二十八年的天下。

……

斜阳之下,苍野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点余晖,透过夜幕拼命地照下来。城外的一支队伍缓缓地走着,领头的是两个军官和一个伏在马背上的女人。

就在两个军官看向最后的夕阳沉入大地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坐了起来,她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套在了修长的手指上,然后举起一把铜镜,照了照。其中一个军官看向她,那双眼睛里已经映不出光的颜色了。

女人在马背上挺直了身体,快赶两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她的面前是祁山山脉,背后是已经模糊的江宁城。

她没有再回看一眼,只是有泪,轻轻滴在那枚戒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