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咏水

  • 江宁晚
  • 墨霈
  • 9389字
  • 2024-12-11 01:09:23

景天五年十月廿五。

一件在如今这个暗潮涌动的天下算不上要闻的小事在大陆南方发生——祁越国主南宫景奏请朝廷升祁越国婕妤沈璁为昭仪,获准,南宫景钦赐宅院一座,沈璁将地址选在了江宁西北部的一座庭院,南宫景亲提“安神苑”。

今年江宁的冬天似乎来的甚早,秋日恐怕无多,天气已经渗凉。一身白色宽袍的男人独骑而行,慢慢悠悠地晃在大道上。他虽然穿的不算严肃,但在江宁这片地界上极富特色,寻常人不敢如此穿着。白色宽袍上擎天的麒麟昭示着它御赐的身份,但身为祁越的大司马,他没有佩自己标志性的名剑“月虹”,空手上街,白袍极富韵律地轻轻起伏。

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城西北,道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锦衣华服汇成了奢靡的江流,奔向同一个目的地。男人的黑马远比其他人的家马高大,一片华锦之中更显得他这一身洁白。

“孔雀竹石,正三品的补子,祁越礼部侍郎大驾。”男人闲来望去,便看见一身绯色长袍从车驾中缓步而下。

“绯衣金纹,加上从二品的锦鸡补子,这是连吏部右侍郎也来了。”男人皱眉轻笑。大烨以右为尊,祁越自然也要尊右,吏部历来是六部之首,故而在祁越的六部中,吏部右侍郎也是各部侍郎中仅有的从二品。

如今的这位右侍郎称得上年少成名,十六岁便文名满江宁,及冠之年进京面圣获御赐朱笔,如今堪堪三十二岁已经平步青云,今年春天直升吏部右侍郎,三十二岁的从二品文官,祁越百年未有。

白袍人驾马掠过吏部的车子,和车边的人对视了一眼。侍郎大人下车,冲着他离去的背影行了一礼。

他温廷兰是皇室册封的“御前十大将”,在京城领着从二品的俸禄,朝廷钦赐大将军的身份在此,祁越从二品的赵寰自然要向他行礼。

“赵寰,有意思。”温廷兰冷笑。

他超过吏部送礼的车队,一路没有下马,悠悠地带着战马慢跑,穿行在各队车马中。径直到了一座庭院门前。这里此时人头攒动,送礼的车队如流水般淌向这座庭院。温廷兰在“安神苑”牌匾的侧边停下,门前指挥着仆役迎客的总管瞟见了男人下马,急急迎上来。

他拉过两个仆从:“你为温将军牵了马,送去马棚。你去,传禁军都指挥使、大司马……”

温廷兰按住了他:“老许你忙,今天来贺你家夫人的贵宾不少,有你喊的。想必她也忙得很,我自己进去偏房等她。”他冲那个牵马的人笑笑:“善待‘白庐’,它是好马,就是脾气倔。”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温廷兰挥挥手,自己从侧门晃进了大院。

相比院外,院里就静了许多,没有堆成山海的身影,只是一两道溪水划过假山和竹林。

流水的声音湿软,碎玉一样溅上道路,青石板上荡着温润的光,微风渐起,吹皱了池水。

温廷兰走上一座小桥,隔着竹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中丞说笑了,一介女流,不敢妄谈朝堂。这边请。”他看见那个骄傲的倩影主动俯身伸手引路,带着祁越的那位老中丞走向大门。

“早就听闻昭仪协助国主处理政务,如今将你从后宫推向宫外,独占一座‘安神苑’,国主关心不言而喻啊!老臣已朽,但不至痴。经此一谈,方惊知昭仪学识,不输我祁越许多大员。真知灼见,老臣汗颜。”中丞这个年纪,说话早已滴水不漏,他微微笑笑:“不知昭仪是否听闻,齐威王宣布起兵靖难,广邀群雄?”

沈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略有耳闻。”

“昭仪以为,国主当不当签?”

沈璁轻轻笑笑:“若是不签,齐王又能如何?”

“那若是签了呢?”

“妾身眼浅,只觉得若是能把广陵三州的人们顾好,那签与不签都是好的吧。庙堂之人不正是要为百姓着眼吗?”

中丞愣了愣,讶异地笑了:“好一个“为百姓着眼”!昭仪的手段啊,真是可畏!期待与您合作的一天。已至门口,不必再送,想必今日来贺者众多,老臣也该不再多扰。”

沈璁微微欠身,微笑留在嘴边:“中丞慢行。”她目送着老中丞慢步走出大门,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温廷兰站在桥上,听着脚下的流水声,只感觉一股凉意在后背涌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中丞这种人,在官场爬到这个位置,不亚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踩着血海拜将,句句如刀似剑,问的话无一是好接下的。

第一句话就暗藏凶气,沈璁无论回答当或是不当,都是表明自己将要以女身涉政了。而沈璁一句反问,避免直接应答露出破绽。同时此一句话本身亦有反问意蕴:就算国主不签,齐王也无可奈何,难道中丞有想法让国主签字吗?中丞却似乎没听出,直接将沈璁的话归为了“不当签”,追问她若是签了又如何。这一问相当凶险,沈璁反对便是站在了王室一边,支持便是有作乱之心。她却以“为民着眼”应答,不去直接表态,而是暗暗强调了广陵三州的重要性,说明无论祁越做何选择都有底气。最后一句说是为民着眼,实则已经将自身置于庙堂之上了,不着痕迹地暗表涉政之心,告诉中丞,二者可能是同路之人。

两人一问一答,快的无以复加,沈璁没有深陷其中,却也没有推远中丞。

温廷兰一瞬间莫名的有些心悸,他想走上去,拉走沈璁,拉她逃离这个院子。

中丞的脚步声渐远,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声音响在空气中荡开既干又脆,清秋如洗练过一般冷冽,石板泛出生硬的光泽,风拧在一起划过温廷兰的耳侧,刺起寒毛。

他惊醒过来,快步下桥,提起下摆拨开竹叶,疾向沈璁走去。

在他和她相距只剩最后一排竹子时,一个侍女遮住了竹叶间的缝隙。

“娘娘,吏部右侍郎赵寰到了,许总管引他已经去了正堂,在等您。”

温廷兰想起曾经沈璁跟他说过,这个赵寰的确不可限量,年纪又轻,而且……她说是她可以争取的人。

沈璁缓缓地捋捋发丝:“知道了,就说我还在待客,请他稍等片刻。”她顿了顿,又道:“带侍郎大人去里院我的私房等待吧。”

侍女应下,碎步走远。

沈璁长舒一气,慢慢慢慢地蹲下,看着水里的自己,慢慢慢慢地重新挽了个髻。她对着水面抿起嘴,活动面部肌肉,慢慢慢慢地堆出了一个笑容。这和方才与老中丞的笑截然不同,这是娇笑,妩媚从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出,溢到了水面上。那是温廷兰从没在古灵精怪的沈璁身上见过的。

忽然劲风乍起,揉碎了水镜中她的笑意。

风激荡过,女人定了片刻,站起身,理理衣衫,扶好簪子,扭腰迈向里院。

忽然,她听到身边的排竹簌簌轻响,沈璁心底涌出一份熟悉的感觉,她急忙看过去,空无一物。

……

里院正房中,轻薄如雾的纱丝覆盖了半边屋顶,倒有了闺房的意思。陈设的物件却不比轻纱奢华,一张檀木桌,两个团座相对而放,其中一个上已经有人占据。那人的年纪比起中丞可年轻太多,沉静地跪坐在桌旁,喝着清茶,缕缕雾气间透出点点清俊。

女人迎进门来,冲男人笑笑,顺着曲线抚平了裙褶,让裙袍紧贴着身材,跪坐到了男人对面。

客人放下茶盏:“沈姑娘,久仰了。”

“侍郎大人如此称呼,不怕触怒国主么?”

“姑娘还如此年轻,娘娘二字实在叫不出口,不过想必国主也未曾真的把姑娘视作自己后宫之妾吧。”赵寰道。

隔壁,温廷兰静坐在墙边,透过纱窗的一点缝隙可以窥见对坐的二人。以他的功力,隔墙窃听赵寰这种没有修为的人说话委实是一清二楚,也很难被发现。

赵寰倒是聪明,他想。这次沈璁被赐院,看似国主从未曾降此独宠,有推她到幕前的意味,但实际上把沈璁从宫中剔了出去,院名的“安神”二字,是否有警告的意思也就颇堪玩味。这件事,沈璁和温廷兰都看得清楚。现在赵寰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显而易见的,起码这位祁越国主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事实上,温廷兰知道,他甚至十年间从未招过沈璁侍寝。二人在外人眼中交流频繁,但实际上始终没有国主宠爱妃子的那层意思。

南宫景是绝顶敏感的人,温廷兰感觉得到,他的真实模样绝非展示出来那般。沈璁可信与否,他心中自有断定。

却听沈璁笑道:“侍郎大人美言,也不愧是祁越朝堂上不世出的青年才俊,看事情果然慧眼独具。”

“沈姑娘不也是不世出的女人么?”赵寰也笑了:“我还不曾见过姑娘这样的女子,倾世之姿。”

“是么?”沈璁没有像刚才应付中丞那样推辞,反倒是挑眉笑笑。

温廷兰愣住了,饶是他在这方面有些迟钝,也有点明白沈璁所谓的“争取”是以一种什么方式了。

“吕扬尘密连诸侯谋反,乱世恐怕不久将至,姑娘以为,届时国主能尽力保你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弥漫天下的战火不可能绕开祁越,那时候,南宫景顾不上这个已经被怀疑的昭仪。

“吏部右侍郎,是掌不了兵的,乱世一来,便是尚书也无用,有兵权才是本钱。这点史书,妾身读过的。”沈璁低头抿茶,茶杯遮住下半面庞:“侍郎觉得,你能保我?”

赵寰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若我说能,姑娘信吗?”

“公子的凭仗呢?”

赵寰笑了,他知道沈璁改变称呼的意味:“姑娘信我?”

“那也要看看公子的本事。”沈璁歪头。

“砰”温廷兰只听得清脆一声响,赵寰把一个金属物件拍上桌子。

沈璁瞳孔微缩,她没有伸手去拿,只是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是一枚令牌,令牌的侧面刻着一圈毛发,正面的红铜上印着一头作势震吼的雄狮,狮子须发皆张,红褐色的暗光在表面上流动,口中衔着一个镂雕的“威”字。

“齐王的信物?”

赵寰昂然:“齐威王吕公的钦赐令牌,乱世若开,执此令,我可去齐国任要职,届时齐军会来人接应。”

沈璁默然。原来这乱世里,谁都已经找好了出路。

“祁越……不足以留住公子了是么?”

“齐国之盛,想必姑娘早有耳闻。”

“那公子是看上妾身什么呢?”

“姑娘的《十策疏论》,深埋在御书房中,吏部例行整理卷宗文书,在下曾偶然翻阅,心下震撼,只觉所谓纵横之道,大概都藏姑娘心中了。”

“哦~”沈璁转着尾音调笑:“那是想要我的心?”

赵寰神色一顿,这委实是他不曾设想的回答。

“姑娘倒是直白。”

“当然。”沈璁挑眉:“那到了齐国,你要我做什么呢?”

“入我府,做幕僚。姑娘知道的,齐国朝廷,还不允许一个女人为官。你若想施展所学,幕僚是最好的选择。”

“入了公子的府,那不就听任公子安排。”沈璁的声调扬起来。

赵寰笑了。

温廷兰觉得也有些好笑,他熟悉沈璁这个调调蕴藏的讽刺意味,可惜赵寰错会了意,他还以为自己懂了沈璁的弦外之音。

坐着的人各自思绪纷呈,隔墙的人静静而立。

沈璁忽然站起身:“赵君来时,路上的人可多吗?”

“不少。”赵寰有些疑惑:“姑娘何意?”

“因为今天是‘咏水节’啊,现在已是未时,申时过半,前戏做完,‘咏水节’进入高潮,各路文人驾舟下水。公子如若不弃,一起去看看吧。”

“此节不过民间传唱,名篇纵偶然有之,实则难得,不过姑娘有意,赵某自然随行。”赵寰站起身,伸手请向屋外。

沈璁忽然眉头一皱。

赵寰刚想说什么,沈璁就恢复了笑貌,随着他走出了房门。

赵寰只是书生,对武一窍不通。但她不是。入微的听力让她听到了隔壁细微的门动声,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隐隐浮现。于是她连忙出去查看,却什么也没看见。沈璁暗自道一声无妨,这里是自己的后院,想来没有哪个高手能随意进出,传出门声大概是风的作用吧。

温廷兰已经走了。

他什么都看见了。

“沈璁,其实你是需要一个……机会。”他低声自语。

一个解放的机会。

亦是一个看到未来的路的机会。

“希望你明白,结交并不总是投资……就算是投资,我也有胜过诸人的价值。”

……

江宁水路纵横十九道,主道是横十道,这也是咏水节的主干道。现在两岸已经聚满了人,人人脸上浮着盼望。数十只船逐渐下水,蓄势待发。

沈璁划开人群,漫步到水边,赵寰缀在后面不远处,他出来的匆忙,从二品的官服还没换,在人群中甚是显眼。有的人认出了这朝服的锦鸡补子,于是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赵寰昂然走过。

“要开始了啊,百舸争流。”沈璁望着远处的小舟道。百舸争流,是整个咏水节最盛大的部分,数十船只齐发,每个文人自有一艘小舟,随着岸上的音乐赋词。写成以后,有人把它们挥撒到岸上。两岸的人们接住看后,手里留下自己最心仪的一张,其余的任其落地即可。前来观赛者手中都备有一朵纸花,最后所有人把手中那朵带到终点处,放到心仪之人的船尾,谁家花最多,自然就是民间最得爱者。除了民间评选,还有数位名士大儒,坐在终点高台上,品评四方。不单单是词作质量,还有文人的仪态,气魄,音乐修养,若是还能自己奏曲填词,当是文乐两通的高才,自然在诸位名士那里增色不少。

高台之上,最高处坐着一个着儒士长衫的人,横眉浓重,却在末端收成一条锋锐的尖。他凝望着水道,久久不语。

“咚!”一声震天的鼓响,人群声如鼎沸一般爆炸开,瞬间攀至极点。百舸争流,正式开始。

一艘小舟飞速冲至领先的位置,岸上乐声渐起,那舟上船头站起一个白衣人,振袖欲吟。侧后方忽然有一船靠了上来,那艘船比这小舟更加沉重,二话不说轰然撞上!小舟在水波中摇晃,白衣人也站不稳,只得把早就备好的辞赋压在了心里,先蹲下稳住身形。

前面的几艘船立刻陷入了互相撞击的境地,还有船只源源不断地跟上,后来的几条船都是长船,体积比最前的那艘小舟庞大数倍,在船队里纵横驰骋,一时间队伍前头混乱不堪。

第一艘小舟转瞬之间就已倾覆,白衣男人也跌落河道,岸边立刻有人驾船下水,援救落水之人。咏水节举行了十余年,江宁人对此早有万全准备。

“落水的是陈家陈友安吧,一开始就冲上前去,可不是明智之举。咏水节历来这么多年,第一个出头的势必不得善果。”岸边的人议论。身旁立刻有人叹道:“也是无奈之举,他无根无萍,没有家世傍身,就没有大船无往不利,也无多船护驾,不争先出头,谁人识他?”

人群中隐隐地传来叹气声,大世将至,谁人不知,谁人不争?微末之辈,只能以此险途,谋个声名罢了。各方各界,失败落水者,又岂他陈友安一个?

大船相互倚靠着前进,船上受雇而来的都是江宁最好的船夫,“咏水节”也不是头一年举行,各位之间不可谓不熟悉,相互试探没什么必要,反正“咏水节”之后还是称兄道弟的朋友。于是争渡很快白热化,不算宽大的水道里谁也提不起速度来,只能互相凭着体积和技术卡位前进。

其中两艘大船领在最前面,角力得厉害,后面的船只显然和它们不在同一档次。

“是赵家和徐家吧?去年也是这两家争霸,整个广陵下游的船几乎都被两家征来护道,谁能争过它们?”岸边有人感叹。

“徐家今年招来的大船,比去年吃水更深,想必是做足了夺魁的准备。”说话之间,最前面的船只迎风打起了“徐”字大旗,遮天蔽日地展开,墨色的“徐”字下一个年轻人负手立于船头。

“那倒未必……”话音尚未落,水道中忽地激起白波七尺,如同白绫席卷船底,一艘巨船忽然展开了双翼!它陡然加速超到了徐家的船前半个位置,两个帆翼从桅杆边上展开,一节节骨架支撑着它,几乎席卷了整个水道,巨船乘风般暴起,腾着如云的七尺白波向前疾行!

“寰少!”那堪比海船的巨舟上方,泼墨的“赵”字徐徐招展,一个精致干练的中年人跨立在船头,冲着赵寰高喊。赵寰拨开人群行到河边,一条长木板从船舷间飞搭到岸边的石板路上!

众人这才恍然:这几年赵寰升的太快,而且不常回家族,大家几乎都要忘却了,他还是江宁第一望族赵家的大公子。

朱红色的木板随着船的前进缓缓拖在岸上,赵家的大船挤住了身后的徐家船,立于船头的徐家公子身形连晃,只得狼狈地扶住了桅杆,先站稳再说。

待到他站定再抬头,赵寰已经迈上了前方的朱红木板,一步步走上大船,彷佛凌空涉水,飘不染尘。赵寰看向两岸的乐师,挥手叫停了音乐,乐师很配合地停下了手中的奏乐,顿时两岸一静,众人敛息。随即赵家船上的乐团张弦鼓瑟,随着一声“嗡”的高响,一曲张皇富丽的弦乐流出。

赵寰斜望了沈璁一眼,招手从属下那里取来了自己的笛子。

笛子和着乐团的弦乐吹响,顺滑如同涓流小溪,四下淌进每一个听客心田。乐团的声音弱下一分,推笛声为主,伴着赵寰的笛子起落,交错翻转,一时间这笛声大有号领千甲的儒将风度。

一时间,整个咏水节中都只能听得见赵家的音乐。

忽然,赵寰将笛子递下去,他也已经走上了船边,此时船只正好兜转来到了沈璁面前。他回过头,沿着漆红的木板伸出手,招向沈璁。

众目睽睽之下,赵家的大公子向祁越的昭仪伸出了手。

沈璁微笑着,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走到了河边,木板下是湍流的白浪,巨船横空蔽日,两翼飞扬,船上的人向她伸着手,那一瞬间,似乎世界都在向着她伸手。

沈璁在木板前一步处却站定,没有踏上,木板随着船只经过,沈璁始终只是笑,但不迈步。

“还有矜持吗?”赵寰笑着无奈摇头,伸着手踏上了木板,向着岸边迈出两步……

“轰!”足有五寸厚的木板当空炸开!猩红的木屑激射出去,木板寸寸而裂,赵寰连连退后,终于才在木板彻底坠入水波前退回了船上,样子丝毫不比先前的徐家公子好看。

两岸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只见船翼下方,巨船和两岸的夹缝中,有一艘极轻的小舟,渐渐从巨大的阴影里超出。翻腾的白波都已经高过了小舟,时刻都有倾覆之危。在多艘大船间,它彷佛水上蜉蝣,却在夹缝之间驶到了最前方。

“冲过去!”赵寰转身低吼。

“公子,过不去!”赵家的船夫惊诧地发现,他们无论如何想要往前加速,总是像被一股气浪冲回来,遏制住了他们向前的去势。顿挫之中,巨船居然完全不能往前超越半步,只能慢慢地缀在那艘小舟后面。

随着后方的大船一一被凌空遏止,水波渐息,人们才隐约看清那个笼罩在白浪中的小舟上原来有一个人坐在船头,如定鼎一样压住了轻舟,汹涌的浪波都只能在他身周数寸处散去,男人一袭白衣,却在滚滚白浪中泼水不进,单衣不湿。

浪潮之中,那人拔出了腰间的玉箫。单管箫洒然修长,节节分明。

忽地一声,一股滞涩的箫声斯起,仿若枯泉。接着声音高邈得像是九霄上断续流下的天水,顿挫沉郁,但并不刺耳,直贯每个人的胸腔。浪潮被这镇绝两岸的箫声惊住了,一时间也忘了翻涌。

箫声忽而转低,像是把嗓音压在了喉间,拗怒之中又自有饶和幽宛,彷佛武人纵跃拔剑前的一瞬间,敛尽了意味。箫声愈来愈低,所有人的心绪都跟着被压低,不由得看向那独立吹奏之人。

又是陡然之间,玉箫飞起!声音乍起高格,拔剑出鞘,而后归于沉寂。随着箫声的断绝,原本伴着音声腾然翻舞的浪波亦平息了下去,水面由极动入极静。

两岸的人皆轻轻敛息。

“正单衣泛舟,玉箫吹彻千帆收。”

小舟上,沉浑的声音很低很低地传出,但是所有人都凝神去听他说的话。

彷佛言出法随,坐在船头的男人站起身,右手半握成拳,向着身后的无数巨船隔空一顿。赵家的旗帜率先失去了风的鼓荡,软垂下来,紧接着,身后的无数大帆接续垂下,如败阵之军,直到再无一张招展的帆。

挥手顿却千帆。

在接天的旗潮飘落中,男人重新坐下,膝上多了一张长琴,这琴的弦绷得极紧,显然不同于一般的琴,显得极其有力。

弹手一试音,琴弦震颤,鼓荡着每个人的心神。

琴声黯黯涩涩,却压着一股悲壮,牵起河水卷卷浪花。随着琴声荡开,水波翻涌,河底下映出了若隐若现的红色。

“看啊!”岸边有人一声惊呼。以小舟为中心四周十丈,烈红的花海被翻卷的河水从河底推了上来,片片“秋余火”浮现上来,人们从上向下看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红幕被琴声从河底吸引上来,共簇着小舟和舟上的男人。

花瓣泛出水面,小舟霎时间如置身于浮动的火红花海上起落,但男人的琴声还是那么低婉沉抑,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诉说的时机。

忽然之间,弦声猛地一急,起到高处又落了下去。

男人的声音扩开,震得花海微微波荡,孤声长吟:

“梧叶飘黄,火余渐老,最无声处秋光到。

花残仍弄月中影,无情鸳鸯池中闹。”

暮秋的悲意在这上阕词中唱出,唱的是秋光不待人。

高台之上的中年人浓眉蹙起,喃喃复诵:“花残弄影,鸳鸯无情,上阕作结,意趣微微逗出。正因心里孤单,是以看有情鸳鸯以为是无情闹,比较之下,心下凄绪更甚。”

琴声接着转高,那股悲意决绝地释放,下半阙随之吟出:

“淅雨沥沥,余香袅袅。片帆烟际孤光渺。

倚楼长望鬓生霜,千丝缭乱心丝绕。”

文辞优劣是文化人的事情,但是两岸的江宁人们能听得懂琴声和歌声,听得懂情绪。在这独唱独奏的起落里,人们只觉得隐隐有一根针刺动了心神,凉意在尾椎处凝聚,心情随着沉痛下去。水中的花海暂停了翻涌,整个世界随着声音的绝断,归于沉寂。

浪平两岸轻,风鼓白袍舞。

鲜有人注意到的是,在刚刚凄凄的歌中,天上的阴云聚集起来,笼在河道上空。

雨点毫无征兆地直直坠下,落在花海上石板上,翻滚着破碎着,雨幕中的世界活了过来。

男人手中的长琴再次奏响,低低的调子伴着雨声劈空而起,人声又低又清,有如雨中打湿的青石:

“江阔云低,雾染雨浸。

烟迹忽闪,片帆孤光。”

高台上,已经有左右的侍从上来为男人支起了伞,但中年人似乎浑然不觉,盯着下方自语道:“江阔云低、雾染雨浸,炼字好神。正因是烟迹,所以光是忽闪;正因是片帆,所以只见孤光。”

“醉醒任江流,承雨泛轻舟。

心事碎如水镜,波荡细叶无声;

俯看江面身影,算已十年浮生。”

歌到这里,男人也不避雨,释手振袖,忽地再弹:

“断鸿声冷风激醒,指暮天遥记昔情。”

他竟然真的立直身,仰头望天!到了前一句,意绪本已经低到了极点,这一下在“断鸿声”中顺势转高,压抑了许久的琴声竟也如可见的实体一样贯通了天地!他目光所到处,琴声皆直抵。这声音似乎真的要追回过往十年间的那些漫漫往事,牵着所有人都去看一看,这十年里,有的不只是空等。男人洒然挥手,再弹!

“吾曾孑然夜会百人行,白衣溅血动江宁;

吾曾长弓追月八百里,孤道寒烟走单骑。”

五年前,晁国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将一支百人队渗入江宁,制定了严密的破坏与斩首计划,意图瓦解祁越。在他们最终动手的那个夜晚,一个白衣身影堵在了他们的路径上。那一晚整个江宁都踏遍了他们的足迹,一百人在江宁百转千回的水陆巷道里被一个人埋葬,第二天早朝,所有来朝的大臣以及南宫景,都看见了一袭染血的白衣单膝跪在大殿门口,身旁是一百个晁国精锐的铭牌。这天过后,年轻人坐稳了禁军都指挥使之位,掌国都城防;

三年前,东戬国的密谍窃取了祁越兵力布防图,远遁逃窜。禁军都指挥使只身出城,白衣纵马,衔着踪迹一天一夜,在东戬与祁越的边境处追上了谍子。东戬在边境线上千人列队,威慑追来之人。男人振甲跃马,月下张弓,只发一箭,东戬密谍在边境线前十步落马。他接着挽弓,接连四箭射杀了四个妄图越界救人的东戬士兵,箭指千军。男人提起谍子的尸身,勒马,长弓指着诸军后退,孤道中晨烟四起,竟无人敢越界一步,目送着单骑一步步退去;

虽然消息被两国尽力封锁,但这两件事后,温廷兰的名字还是在各国军队高层叫响。

那是什么样的意气风发,似乎这十年间是属于温廷兰的十年,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步步崛起。随着歌声人们彷佛被拉到了过往里,看着温文的男人白衣纵马,拔剑张弓,卷起的血气和黄沙中弥漫着他的骄傲。

那是他的志气他的奋武他的抱负,是他留给这个时代的烙印。

小舟在雨中划行,渐渐已经与后面的大船拉开了距离。男人的歌声已经拔到高处,亦已无人可与争锋。

温廷兰忽然觉得身后的船尾一沉,他回头看去,一个苍然华丽的身影提裙坐下,红衣点缀了孤舟。女人的眼睛里映出千百万的秋余火海,水波在她瞳中流转,她拿过刚才温廷兰吹过的单管箫,冲他很浅地笑笑。

温廷兰笑了。

箫声与琴声和鸣,一沉一清,一婉一高,明明是箫,女人却把它吹的自成风味。暴雨中男人肆意长歌:

“画堂红高烛,暮雨洗清秋。

提笔顿挫锦帛山河,雨丝迢迢银川泻倒。

流光容易把人抛,纸上千松犹未凋。

单衣试酒不销愁,秉剑却道天光渺。

问天下英雄,青丝几许?斑鬓已驳。请君莫空候,繁花将落。

叹九州浩荡,人杰几何?尔尔不过。长风起江宁,白衣将烁!”

高台之上,风云涌动!中年人顶着暴雨,站起身:“人杰尔尔,白衣将烁……好好好,如此气魄!”

他挥毫泼墨,写下四个大字,“风华绝代”。然后投笔取伞,径自走下高台离去。“年轻人,我期待看到你旷古烁今的那一天。”

随着琴弦剧颤一次,琴声停,笛声止,风浪止息,霏雨绵绵。温廷兰回头望去,红衣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短箫静静地放在船尾,玫瑰的香气从氤氲中渗出,一张字条飘舞到他手上。纸条上区区四个字:

“愿逐天下。”

温廷兰捏着纸条,沉默了良久,手上青筋毕露,微微颤动。他缓缓把这张纸收入怀中,仰头望天,对着苍云长出一气。细细的笑意弥漫上嘴角,温廷兰仰面躺倒在船中。

大雨滂沱,天地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