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困房二三事
过去的芳村区,地处广州老城偏远的西南角,老百姓习惯把这看作“蛮荒之地”,全市唯一的精神病医院就在这里,广州人吵架时诅咒对方:“送你去芳村!”这与北方人说“你有病”同样意思,是骂人的话。“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芳村一间房”,这句话我小时候就听人这么说了,当然,这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这里成了知名楼盘聚集、百姓的宜居之地。
芳村区福利厂的盲人职工,当时集中居住在紧固件厂内的盲人宿舍(原址是芳村明心里2号,后更改为陆居路7号之一、之二),占地面积约有1400平方米。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仍住有23户盲人职工。这两栋楼均为三层建筑,砖木结构,据说原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的物业,当年留下的资产记载十分详细,清单里不仅有钢琴等大件物品,连筷子碗碟都有详细登记。
当年某日,住这楼里的个别盲人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就地取材”拔掉扶手下的小木柱,竟然作柴火烧了。一天早晨,一位盲人女职工下楼梯,就从扶手的缺口处坠落,结果是不治身亡。这件事发生后,我联想到盲人习惯用木柴明火烧饭,曾有人身上带着火苗自己觉察不到,还去别家串门,差点酿成火灾。我思忖,一旦这砖木结构的老楼失火,后果不堪设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行,要从根本上解决而且事不宜迟!”我的想法与基建科黄科长完全一致,并得到了陈书记、郑经理的赞同。
基建科的同志很快就行动了,但棘手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因为此处属历史保护性建筑,规划局明确要求:外观不能有任何改变,即外立面不能动,只能在内部加固改造。施工难度很大,近百年的砖木结构建筑,要把内部的木地板、木间隔全部拆掉,然后改造成水泥地板、砖隔墙,一旦在施工时稍有震动或某处失去支撑,大楼外墙极易向内坍塌,结果同样是楼毁人亡。负责改造的杨工程师、黄科长和大老李,几乎天天在现场盯着,我是隔三岔五去看进展。经过几乎“不可能”的努力,最后工程圆满完成,我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自此,盲人宿舍比较彻底地解决了火灾隐患,也使饱经沧桑的老楼得以“延年益寿”。
当年公司系统有4000多职工,居住面积人均2平方米以下的干部职工不少,那时候困难的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我曾经到一个同事家里,那是地处西关的一间约10平方米的平房,屋里用一半地方当客厅,另一半用粗糙的纤维板作隔墙,作为他父母的卧室。在客厅角落摆了一把木梯子,同事苦笑着往上指了一下说:“我住上面。”我好奇地爬上去一看,原来是在屋梁上铺了一层厚木板。“这怎么有两张床?”我随意问了一句,同事显得更难为情,“是我哥和嫂子的。”嗨,我真后悔不该问啊,这时看到两床之间拴了块深色的塑料布。
西华路的八间街,是同车间的另一个工友阿谭的家,厂里的事我们经常在一起商量。他是与另一家人合住一老屋,要穿过别人的厅堂再上自家的阁楼。那时上班都靠自行车,它还属于稀缺的家庭财产,不敢放在户外,于是用铁钩将自行车的前把钩着,斜挂在木楼梯的隔板上。老楼梯的宽度大约60厘米,又窄又陡,阴暗无光,我每次到这儿一上一下,都要背贴着墙,肚子顶到了自行车的脚踏,随着老旧木梯的吱吱颤动,一点一点地挪过去。我每去一次心里就嘀咕:这楼梯真难走啊,不是为了工作我就免受这份罪了。可又想,人家不也天天这么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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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东升紧固件厂盲人职工宿舍(2017年6月)
为了解决“政策线”以下困难户,公司把首期解困房的建设,放在了东风西路兰湖里、芳村明心路软包装厂区两个地方,并纳入了广州市解困房办公室的重点项目内。芳村明心里解困楼高7层,总面积3860平方米,共解决了近70户困难户或无房户的住房问题。在建设兰湖里宿舍过程中,大家反复考虑,如果通过加层,可以多解决近二十户干部职工住房。经过设计单位测算,承重基础没有问题。在灌注顶层框架后,发现首层有一根立柱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是否是加层原因造成的?我们有些紧张,马上请工程技术人员到现场鉴定,同时拟定了几条应对措施。经过反复技术检查,排除了上述担心的因素,又采取了增加底层立柱强度的措施,以加大保险系数。
为了增加公司机关的办公场地,对旧礼堂在原地进行了改建,临街的首层拨给供销经理部,二层为公司领导、纪检、办公室和保卫科使用,因新增加的面积不多,公司党政主要领导也没有安排独立办公室。
1984年的7月间,我去了公司驻深圳的办事处一趟。当时办事处租了当地几间平房,其中有提供临时住宿的房间,小吴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守着。当年深圳这地方,难得见到一棵树,骄阳当头酷热难耐,在新铺设的水泥马路上,来往汽车卷起阵阵尘土,让人喘不过气来。当年这里有许多可供选择的好地方,很有发展潜质,如果公司找个地方建个写字楼、宾馆什么的,肯定能成为优质资产。不过广东俗话说得好:“早知道就没穷人了!”
基建行政科的李耀明,我们都叫他“大头李”,他身体壮实工作很勤奋。搞基建是很辛苦的,比如挖基础桩的时候,为了检查施工质量,要落到每根桩的底部去查看,他经常是一身水一身泥的。他是个乐观的人,不料那年他感到身体不适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了,腹水使肚子越胀越大,人很痛苦,大家看着都很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最后,家人把希望寄托在乡下民间的中医偏方上,开方的医生说能管用。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材,煮了一大缸子汤药天天服用。结果还是不出所料,药没喝完人就远走了。
1988年8月初,我专程到香港看望黄杰南。按惯例当时的移民政策是,以夫妻关系申请长期居留,一般要排队轮候6年。老黄在广州的医院已经确诊患癌症,香港入境事务处提前批准永久居港。他刚过去时,住在新界区新建的屋邨。不久,社会福利署了解到他的住处离亲属比较远,短时间内又调换了地方,以方便家人照顾。他对我说,“我是靠那些社工才活着,他们隔天来家里,除了了解病情还同我聊天,这比喝止疼水还有用。”他无力地指了一下桌子底下,那里放着大概4公升容量的两个白色塑料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阵紧缩,瞬间有点眩晕的感觉。
大概是半年后,我接到杰南妻子的电话,说老黄已经去世了。十分难过之余,我回头算了一下,这五年来是公司历史上基建项目落成最多的,人均居住面积2平方米以下的200多户的职工,其住房问题大部分已经得到解决。
思之得
“二平方米以下住房困难户”,在今天已经成为历史词汇。它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沧桑巨变中的一个缩影,也是百姓生活根本改善的发端。
满意不满意、高兴不高兴、拥护不拥护成了铁律,不改革重走回头路,老百姓不答应,干部群众不答应,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