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懿宗咸通十二年秋,长安。
秋雨过后,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层清冷的薄雾之中。
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往来行人的匆匆身影和街边坊市里那略显萧条的旗幡。
在西市一处名为“曲江春”的酒楼雅间里,黄巢正襟危坐,面前的酒菜几乎未动。
坐在他对面的,是当朝礼部的一位主事,姓李。
此人并非科举主考,但却是主考官最信任的门生。
黄巢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搭上了这条线,求得了这次见面的机会。
“黄生之才,老夫是知道的。”李主事抿了一口价值不菲的春酒,慢悠悠地开口,脸上带着一种官场中人特有的、和煦而疏离的微笑。
“你的那篇《菊花赋》,写得极好,气魄雄浑,意境深远,我家侍郎大人也曾过目,赞不绝口啊。”
黄巢心中冷笑,脸上却必须挤出谦卑和感激:“些许拙作,能入大人法眼,已是小子三生之幸。”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双手奉上,推到李主事面前:“此乃小子近日整理的一些诗文策论,还望主事大人能代为转呈,供侍郎大人闲暇时斧正一二。”
李主事的目光,在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上停留了一瞬,没有立刻去拿。
他端起酒杯,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黄生家资颇丰,不知在长安,可有亲族故旧在朝中任职啊?”
黄巢心中一沉,他家就是因贩盐起家,虽说家有巨富,可在当时地位底下,就别提朝中有什么人脉了。
他强笑道:“小子出身商贾,家中并无显宦。不过……家母的堂姐,嫁与了前任郑州刺史王公为妾。”
“说起来,与当朝宰相王铎公,也能攀上一点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亲。”
“哦?王相公?”李主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他伸出手指,看似无意地在那个信封上轻轻敲了敲,话锋一转。
“黄生啊,你可知,今年春闱,裴家的三郎,也下场了。”
“裴家三郎?”
“正是。他四叔的二女婿的堂哥的表姨妈,正是当朝王相公的小舅子的岳母的表妹。”
李主事慢条斯理地报出这一长串复杂到令人发指的关系,像是在说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说,这人情,是不是比文章,要重上几分呢?”
黄巢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原来,对方这不是暗示,而是在明示。
他那点所谓的“远亲”,在人家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
而他信封里那点“诗文”,在人家眼里,怕也只是废纸一堆。
“多谢大人指点,小子明白了。”
黄巢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将桌上那杯冷掉的酒,一饮而尽。
“唉!明白了就好了嘛。”
李主事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不过嘛,黄生不必太过担心,你这文章,我定然会转呈考官大人,料想以你的文采,日后定大有作为。”
李主事说着,将酒杯中的酒送入口中,并把桌上那个信封飞速藏入袖中。
“多谢大人吉言,待我考得进士后,定会登门拜访。”黄巢有些阴阳怪气得说道。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李主事站起身,向黄巢轻微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黄巢还礼,并为李主事送行。
从酒楼出来,黄巢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安的街头。
虽然并未到春闱的时间,但黄巢早早来到长安,提前住下,希望能够为来年正月的春闱提前做好准备。
但这次估计也搞砸了,他有些失魂落魄。
很快,到了来年放榜的时候。
黄巢仔细得看着一个个的人名,慢慢得,内心越来越没底,看了又看。
上面显然是没自己的名字,他的心情又跌落了谷底,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难道我真的不行吗?”黄巢在心中问自己。
不远处,一阵喧哗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几个差役,正将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年轻士子,从一座府邸的台阶上粗暴地拖拽下来。
那士子不住地挣扎,口中还高声呼喊着:“我考了第三!我的策论明明是第三!为何榜上无名!我不服!我要见王侍郎!”
府邸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冷哼一声:“你那成绩,是考场上的成绩。”
“王侍郎说了,选才当以德行为先,你平日品行不端,纵有文采,亦非国之栋梁!拖下去!”
士子被人堵住嘴,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走了,只留下一地散落的书卷,被路人踩踏得一片狼藉。
黄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握紧了拳头。
他认得那个士子,是江南来的才子,家境贫寒,为人有些傲气,平日里不屑于行卷钻营,总以为能凭真才实学出头。
在这大唐,考官说你品行不端,你便是不端。
一张无懈可击的考卷,抵不过主考官一句轻飘飘的“德行有亏”。
夜里,几个落榜的山东同乡聚在黄巢的宅院里,借酒浇愁。
一个叫李四的汉子,喝得满脸通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黄兄,我是真不甘心啊!我苦读十年,这次的诗赋,自认写得不差!”
“可放榜的时候,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那个京兆韦氏的纨绔子,韦小五,他竟然中了!他平时的诗词我都看过,狗屁不通!连平仄都分不清!”
另一个同乡拍着他的背,叹气道:“李四,你还不知道吗?人家考卷上‘京兆韦氏’四个字,就比你我所有的文章加起来,都值钱!”
“考官一看见姓名籍贯,谁高谁低,心里早就有一杆秤了,哪还用得着看你写了什么?”
李四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哭喊道:“我不服!我不服啊!”
黄巢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倒满了酒。
醉意让他想起了儿时的壮志。
黄巢排行老六,所以又叫“黄六”,生于曹州冤句县(今山东曹县),一个世代靠着贩盐发财的富贵之家。
这位黄家的小六子,自幼便是聪慧过人。在他八岁那年,父亲和祖父以菊花为题联诗。
父亲先说两句,而祖父一时间没有对出来后句。
小小的黄巢便脱口而出:“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
众人皆是一愣,然后黄巢的父亲反应过来了,心中暗叹自己的儿子还有些文采,但嘴上却是:“无礼竖子,你怎敢对你祖父不敬?”
而祖父对自己的小孙儿的表现颇为吃惊,并不怪罪,还要他再尝试重作一首。片刻之后,小黄巢写下了: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好!好啊!我黄家日后能否洗刷盐贩之名,就靠此子了!”
祖父笑得合不拢嘴,整个家族长辈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小六子身上。
虽然有些文学家评价黄巢文化水平不高,只是“稍通书记”,但就黄巢留世的几首诗作来说。
其水平至少比几百年后那个同样科举失败,只能写一些“看主当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
此类打油诗还自称“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的洪天王要强得多了。
当晚,酩酊大醉的众人逐渐散去。
黄巢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那轮被乌云半遮的惨白月亮。
他抓起桌上练剑用的木棍,蘸着残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狂草般地写下了那首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一会儿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酒渍在石板上迅速蒸发,字迹渐渐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股能焚尽天地的恨意与杀机,却已深深地,刻进了黄巢的骨子里。
也就在这同一个月夜,千里之外的萧县,刘家大院的马厩里。
两个少年,正借着从屋檐缝隙漏下的一缕微弱月光,分享着一个来之不易的、还带着点余温的杂粮饼。
“二哥,你多吃点,你今天劈的柴比我多。”
说话的,是朱温。他把手里那半块大点的饼,又往兄长朱存的嘴边推了推。
他白天在人前有多桀骜不驯,此刻在二哥面前,就有多依赖和亲近。
朱存没有拒绝,默默地掰下一小块,把剩下的又推了回去。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块饼上。
他在看着天上那轮,和长安城上空一样的,惨白色的月亮。
他不知道在帝都长安,有一个叫黄巢的落第举子,刚刚发下了颠覆天下的誓言。
只是,这世道越来越不对劲了。官府的税赋越来越重,就连刘崇这样的地主,脸上的愁容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让他这个揣着半吊子历史知识的穿越者,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
“阿三,”朱存咽下嘴里那口粗糙的饼,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你想不想……学点真本事?”
朱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狼崽子看到了肉。
“想!二哥,你想教我什么?”
朱存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三弟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段来自千年之后,早已被尘封的、模糊的记述:
“朱诚次子存,从黄巢,于广州战死……”
朱存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他看着眼前这个对未来充满渴望、尚不知自己将掀起何等滔天巨浪的弟弟;又想到了那个老实本分,此刻应该正在熟睡的大哥朱全昱。
大哥能活。
三弟,这个未来的皇帝,更能活。
只有他。
只有他朱存,是那个注定要死在路上的,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生路何在?
既然这史书,已为他写好了墓志铭。
那么在落笔之前,便先折了它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