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出租屋里,一台锈迹斑驳的台扇吱嘎作响,扇叶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支撑它的木桌早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随着风扇的转动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散架。然而,桌前的小男孩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屋内昏暗而压抑。水泥地面裸露在外,潮湿的水汽从地底渗出,在墙角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墙皮大片剥落,露出斑驳的霉斑,几只潮虫在缝隙间缓慢爬行,远远望去,像是宣纸上晕染开来的墨点,一点点向外扩散。唯一能透进阳光的绿玻璃窗,被泛黄的旧报纸层层糊住,即便是烈日当空的午后,屋内依然漆黑如夜,只有一根蜡烛在桌角燃烧,微弱的火光摇曳着,映照出男孩稚嫩的脸庞,也将他瘦小的身影投在墙上——一灰一黑,两道影子,轮廓分明,却又诡异地交错着。
墙上的老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时针缓缓指向九。男孩已经坐了整整七个小时,终于,他放下了彩笔。他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孩子,随后弯腰从桌下拖出一个缝满补丁的旧布袋,将桌上的破旧文具、课本和三本泛黄的残本一一收好。桌面上只剩下三张摊开的画纸,右下角工整地写着画名和署名——邓云开。字迹虽带着孩童的稚拙,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与疏离。
三幅画风格迥异。第一幅,《雨中亭》。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江南烟雨,亭台楼阁隐没在朦胧水雾中,可若细看,亭角却有一道突兀的裂痕,像是被人狠狠撕开过。第二幅,《旷野》。冷硬的线条切割出广袤荒原,地平线如刀刃般锋利,整幅画透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确感。而第三幅……《梦?》。
猩红的天空下,残破的建筑废墟歪斜地矗立着,一轮血月低垂,仿佛随时会坠落。灰雾在画面中翻涌,隐约可见其中扭曲的轮廓,像是人影,又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整幅画充斥着令人不安的压抑感,仿佛多看一秒,就会被拉入那个疯狂的世界。
三幅画,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又同样精湛,丝毫不逊色于那些绘画班里受过专业训练的学生。
男孩盯着《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忽然,他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迅速缩回。
窗外,一阵冷风掠过,旧报纸的一角被掀起,发出沙沙的轻响。
小云开将画纸收拢,细瘦的手指轻轻抚平边角的褶皱,随后关掉了嗡嗡作响的台扇。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摇曳的细微声响。他捏住蜡烛底部仅剩的一小截蜡芯,蜡油早已凝固成崎岖的脉络,像干涸的血痂般缠绕在他指间。
烛光微弱,却足够照亮他奔向里屋的路径。他的影子在墙上拉伸、扭曲,最终没入那片浓稠的黑暗。里屋比外间更加逼仄,不足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后窗同样被报纸糊得密不透风,窗下堆叠着杂乱的旧物——发霉的纸箱、断裂的画框、褪色的布偶,唯独中央铺着一席单薄的凉席和一把高背木椅,勉强证明这里有人居住。
烛火被举起,昏黄的光晕在灰墙上晕开,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贴着的画作。三十余幅画,有些已经泛黄卷边,颜料微微剥落,却仍能看出笔触间的灵气。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七八幅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同样的猩红天空,同样的废墟血月,同样的迷雾中扭曲的阴影,仿佛某种无法摆脱的梦魇,被他一遍又一遍地复刻在纸上。
云开的目光停在墙上的一处空白。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没有犹豫,他将蜡烛稳稳地放在一旁的高椅上。椅面上积了厚厚一层蜡油,经年累月,凝固成暗红色的琥珀。此刻在火光映照下,那些斑驳的蜡痕折射出妖异的光泽,宛如干涸的血。
云开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新的《梦?》,走到那片刺眼的空白前。他的动作精准而克制,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指尖捏着画纸的两角,缓缓贴上冰冷的墙壁,仔细抚平每一个微小的气泡。墙上的画作们沉默地注视着他,尤其是那些重复的《梦?》,在昏暗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猩红的天空在阴影里流淌,废墟的轮廓在摇曳的光线中扭曲蠕动。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他的影子在满墙画作上剧烈地拉扯、变形。那影子时而与他瘦小的身形重叠,时而又膨胀、分离,如同另一个不安的幽灵在墙上舞蹈。他贴画的节奏没有丝毫被打乱,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所有感官都凝聚在指尖与画纸、墙壁接触的那一点上。墙皮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画纸传来,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与他指腹的温度形成诡异的对比。
就在这时,烛芯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猛地向上窜起一缕细小的青烟。那点摇曳的橘黄光芒倏然熄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浓稠的、带着霉味和蜡油气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云开和他的画。
绝对的黑暗降临。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旧报纸的沙响。云开贴在墙上的手顿住了,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那专注的、近乎“非人”的平静面具骤然碎裂。
“邓云开”消失了。
黑暗中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惊慌失措的小男孩。
他猛地抽回贴在墙上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在完全陌生的巢穴里失去了方向感。墙壁在哪里?椅子在哪里?那该死的蜡烛在哪里?!
灯!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般刺入混乱的大脑。妈妈说过,晚上不许点蜡烛太久,要省电…省电…但现在顾不上了!
他凭着记忆和瞬间爆发的本能,朝着记忆中门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扑去。膝盖狠狠撞在堆叠的旧纸箱棱角上,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几乎跌倒,但他不管不顾,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疯狂摸索。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小小的塑料凸起——电灯开关!
“啪嗒!”
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撕裂了黑暗,如同一个粗暴的闯入者,将里屋的一切——堆叠的杂物、满墙诡异的画作、中央孤零零的凉席和高椅,以及男孩苍白如纸、布满惊惶汗水的脸——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光线太过强烈,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墙上那些重复的《梦?》在惨白的光线下失去了烛光赋予的流动感,只剩下一种刻板而令人窒息的死寂猩红。
他顾不上眼睛的刺痛,也顾不上膝盖的剧痛,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扑向墙角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记忆里,上次用完的蜡烛还剩半截,就塞在那个装旧毛线的破铁盒里!他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扒开发霉的纸箱、断裂的画框,指尖被粗糙的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找到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他颤抖着手掀开盖子,里面果然躺着半截裹着白色包装纸的蜡烛,像一具小小的、裹着尸衣的躯体。
他一把抓起蜡烛,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墙上的开关。必须关灯!必须赶在妈妈回来之前把灯关掉!省电…被发现点蜡烛…被发现画这些…无数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尖叫。
就在他沾着灰尘和汗水的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个冰冷的塑料开关时——
“咔哒。”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出租屋里炸响!
紧接着是锁芯被拧动的、生涩的“嘎吱”声。
门,要开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云开的手僵在离开关不到一寸的空中,身体像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冻结。刚刚抓到蜡烛的那点微弱安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灭顶的恐惧。惨白的灯光下,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放大,映着墙上那一片猩红的《梦?》,也映着门口即将涌入的、未知的风暴。他手中那半截蜡烛,冰冷的蜡体紧贴着他汗湿的掌心,像一块沉重的、无法摆脱的罪证。
脚步声,已经踏入了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