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块八毛钱的救命药引

“尝一口——不要钱!”

陈骁那豁出去的喊声,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在集市这个小小的角落炸开了锅!

离得最近的那几个挎着菜篮的妇女,眼睛“唰”地就亮了!不要钱?尝尝?这年头,谁家买点咸菜疙瘩不得掂量掂量?能白尝一口地道的老酸菜,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哎哟,小伙子,真能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挽着发髻的圆脸大婶第一个凑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缸口。

“真能!”陈骁斩钉截铁,心脏还在狂跳,脸上却努力挤出最朴实诚恳的笑容。他二话不说,抄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那是他为了舀菜特意带的,伸进缸里。冰凉的盐水浸过手腕,他麻利地捞起一小块黄润润、水灵灵的酸白菜帮子,又夹了一筷子翠绿油亮的萝卜缨子,一起放进碗里,递了过去。

“婶子,您尝尝!保管地道!”

圆脸大婶接过碗,也顾不上讲究,直接用手捏起一块酸菜帮子,放进嘴里嚼了起来。酸爽!脆生!带着盐的咸鲜和花椒辣椒微微的麻香,瞬间在口腔里爆开!这味道,比她自家往年腌的强太多了!尤其是在这被雹子砸得连新鲜青菜都蔫巴巴的时候,这一口爽脆开胃的酸菜,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嗯!好!真好!”大婶眼睛都眯起来了,连连点头,嘴里还在回味,“够味!腌得透!小伙子,你家老人手艺真地道!咋卖?”

陈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婶子,白菜帮子两毛五一斤,萝卜缨子两毛一斤!都是实打实的好料,盐水都干净!”这是他路上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的价格,比平时高了一大截,但此刻说出来,依旧有些发虚,手心全是汗。

“两毛五?”另一个穿着碎花短袖、烫着微卷发梢的年轻媳妇也凑了过来,听到价格,微微蹙了下眉。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也犹豫着没说话。

陈骁的心猛地一沉。贵了?难道估算错了?

“贵是贵了点,”圆脸大婶咂咂嘴,又回味了一下那口酸爽,看看那口大缸里品相极佳的腌菜,再看看集市上那些蔫头耷脑的青菜,还有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等着买咸菜疙瘩的人群,一咬牙,“可这味儿是真地道!比咸菜疙瘩强百倍!给我来一斤白菜帮子!半斤萝卜缨子!这天热,没点酸口下饭可不行!”

“好嘞!”陈骁差点蹦起来,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紧张!他声音都洪亮了几分,赶紧拿起备好的、用稻草杆扎好的小杆秤——这是从家里翻出来的,锈迹斑斑,秤砣都快磨圆了。他小心翼翼地从缸里捞出顾客指定的酸菜,控干盐水,放在秤盘上。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微微颤抖着拨弄着秤砣绳。

“婶子,您看,一斤高高的!”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又给称了萝卜缨子。

“行!”圆脸大婶爽快地付钱。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外加几张毛票和几个钢镚,带着人体的微温,被郑重地放进了陈骁同样汗湿、微微颤抖的手心。那沉甸甸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还赞不绝口,后面的人立刻打消了疑虑。

“小伙子,给我也来半斤白菜帮子!”

“我要萝卜缨子!多来点!”

“还有我!尝尝!嗯!真不错!给我称一斤!”

小小的角落瞬间热闹起来。陈骁被几个妇女围在中间,手忙脚乱地称菜、收钱、找零。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肩膀的疼痛、脚底的酸麻,在钞票不断落入手中那顶破旧草帽里发出的清脆声响中,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那顶草帽,成了他临时的钱箱,里面花花绿绿的毛票、钢镚,还有几张珍贵的“大团结”(十元钞)的一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

他一边麻利地应付着顾客,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了,红袖箍的身影也偶尔在远处的人流中闪过。每一次看到,他的心都猛地一揪,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快了!就快卖完了!

缸里的酸菜在快速减少。当最后一位顾客——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包好买下的半斤萝卜缨子,颤巍巍地付完钱离开后,陈骁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在了已经空了大半的缸壁上。

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低头看向草帽里——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亮闪闪的硬币堆成了一个小丘!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猛地攫住了他!成了!真的成了!他赌对了!

他顾不上脏,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也顾不上周围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迫不及待地将草帽里的钱全部倒在膝盖上。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开始清点这笔“巨款”。

“一毛,两毛……一块……两块……五块……十块……”他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分拣着面额不同的钞票和硬币。沾着泥污和酸菜汁的手指在同样沾着泥污和汗渍的钱币上划过。

“七块……八毛!”当最后一个钢镚被数清,陈骁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几乎要穿透这喧嚣的集市!七块八毛!整整七块八角钱!比他预想的还要多!要知道,父亲陈卫国在生产队累死累活干一天满工分,也就值几毛钱!母亲纳一双千层底布鞋,卖出去顶天也就块把钱!而他,仅仅靠着母亲腌的一缸酸菜,仅仅用了不到一个上午,就赚到了七块八毛!

巨大的成功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他紧紧攥着那厚厚一沓还带着体温的零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整个世界!

然而,这份狂喜仅仅持续了几秒钟。

母亲李秀兰那蜡黄枯槁的脸、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那摊刺目的暗红血迹,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眼前的金钱幻象!七块八毛?这够干什么?!给母亲买最便宜的止痛片都不够一个月的量!

兴奋的潮水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坚硬的礁石——现实!残酷的现实!

他脸上的狂喜迅速冻结、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急迫。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身体的疲惫和酸痛而有些摇晃。他迅速地将钱分门别类整理好,最大面额的两张一块钱和一张五毛钱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裤兜最深处,还用别针别住。剩下的毛票和钢镚一股脑塞进另一个裤兜。然后,他弯下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空了大半、还剩下些残汤和零星菜叶的酸菜缸重新捆扎在扁担上。

这一次,缸轻了很多,但肩上的扁担压着那沉甸甸的七块八毛钱,却仿佛比来时那一百多斤的酸菜缸更加沉重!那是责任,是希望,更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头!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甚至没心思看一眼这喧嚣的集市和那些诱人的吃食摊位。胃里早已饿得火烧火燎,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回去!去乡卫生所!给母亲买药!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肩上的重量减轻了,但身体的疲惫却在卖菜的紧张和兴奋过后,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肩膀被扁担磨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摩擦都如同针扎。脚底板的水泡似乎更多了,踩在地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汗水再次浸透了衣衫,被风一吹,冰冷地贴在身上。

他咬着牙,几乎是拖着腿在走。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七块八毛”这个数字。够吗?够买什么药?卫生所的大夫会怎么说?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当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终于远远看到乡卫生所那熟悉的、刷着半截绿漆的土坯房时,已是正午时分。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卫生所那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消毒水和陈旧药味的小门厅。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坐在一张掉了漆的木桌子后面,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诧异地看着门口这个浑身泥污、汗流浃背、肩上还扛着扁担和一口破缸的狼狈少年。

“医生!医生!”陈骁顾不上喘匀气,也顾不上放下肩上的重担,急切地冲到桌前,声音嘶哑,“我娘!我娘咳得厉害!咳……咳血了!”

“咳血?”医生眉头一皱,神情严肃起来,“人呢?怎么没带来?”

“我娘……她走不动……”陈骁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急的,也是累的,“医生,求您给开点药!能止咳的,能治咳血的!”

医生看着陈骁焦急的模样和他肩上那口显眼的破缸,又打量了一下他沾满泥污的赤脚和磨破的手掌,心里大致明白了这少年的处境。他叹了口气,放下笔:“小伙子,光开药不行啊!咳血原因很多,得弄清楚病因才好对症下药。你娘以前有啥病没?最近都啥症状?详细说说。”

陈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母亲平时的症状:“我娘……她心口疼,憋气,喘不上来气,手脚关节也老是疼,肿……特别是阴天下雨,疼得更厉害。咳嗽很久了,这次……这次咳得特别凶,还……还带血丝了……”他描述着,声音都在发抖。

医生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越发凝重:“心口疼?憋气?关节痛?还咳血丝?”他沉吟片刻,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小伙子,听你说的这些症状……很像风湿性心脏病啊!而且可能累及到肺部了,这咳血可不是小事!”

风湿性心脏病!这五个字像五道惊雷,狠狠劈在陈骁的心上!尽管前世知道母亲是因此病早逝,但此刻从医生口中得到初步的、可怕的印证,依旧让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那……那怎么办?医生!求您救救我娘!”陈骁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光靠开点止咳药、止痛片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一时。”医生摇摇头,语气沉重,“你娘这情况,得尽快去县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拍个片子看看心脏和肺到底啥情况!得用专门的药,像青霉素、链霉素这些抗生素控制感染,还有强心利尿的药,得长期吃!营养也得跟上!不然……”医生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判决都更残酷。

县医院?青霉素?链霉素?长期吃药?营养?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砸在陈骁的心上,也砸在他那轻飘飘的七块八毛钱上!这点钱,恐怕连县医院的门槛都摸不到!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才勉强站稳。

“医生……”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去县里……现在……现在去不了。您……您能不能先给我开点……开点能顶一顶的药?能让我娘……少咳点,少遭点罪的?”他几乎是哀求着,带着最后的希望。

医生看着少年惨白的脸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沉默了几秒钟,最终叹了口气:“唉……行吧。我先给你开点止咳化痰的甘草片,再开点止痛片。止咳片一天三次,一次两片。止痛片疼得实在受不了再吃,一次一片。但小伙子,这真不是长久之计!你娘这病,拖不得!”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在处方笺上飞快地写着。

陈骁的心沉到了谷底,却又有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摇曳——至少,现在能买到药了!能缓解母亲的痛苦了!

医生写完处方,撕下来递给他:“去隔壁药房交钱拿药吧。”

陈骁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重逾千斤。他扛着扁担和空缸,一步一挪地走到隔壁药房的小窗口。里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

“甘草片一瓶,止痛片一包。”陈骁将处方递进去,声音嘶哑。

里面的女人接过处方看了一眼,头也不抬:“甘草片一块二,止痛片八毛。一共两块。”

两块?!陈骁的心猛地一抽!这几乎是他全部“巨款”的四分之一了!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两张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一块钱和一张五毛钱,又摸索着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几个钢镚,凑够了八毛钱,一起递了进去。

“哗啦”一声,钱被收走。很快,一个小玻璃瓶装着的深棕色甘草片和一包用草纸包着、里面是白色小药片的止痛片,被从窗口推了出来。

陈骁颤抖着手拿起这两小包承载着微末希望的东西,感觉它们比肩上的破缸还要沉重。两块!母亲一个月的药钱?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药房,刺眼的阳光晃得他有些头晕。肩上的扁担和空缸仿佛成了巨大的累赘。母亲的病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七块八毛钱带来的短暂狂喜,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茫然地站在卫生所门口,看着尘土飞扬的土路。突然,他的目光被卫生所旁边唯一一家小小的供销社代销点的橱窗吸引住了。

橱窗里,几个粗玻璃罐子装着一些杂货。其中一个罐子里,装着一种颜色暗红、带着沙粒感的粉末——红糖!

陈骁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记得,前世隐约听人说过,红糖能补血!对体虚的人有好处!母亲现在这么虚弱,咳血,不正需要补血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扛着缸冲进了代销点。

“红糖!红糖怎么卖?”他急切地问柜台后打着哈欠的售货员。

“红糖?八毛一斤。要粮票。”售货员懒洋洋地回答。

八毛?!还要粮票?!陈骁的心又是一沉。他哪来的粮票?他咬咬牙,看着罐子里那诱人的暗红色,想到母亲蜡黄枯槁的脸,一股狠劲又冲了上来。

“大姐……我没粮票……能不能……能不能多加点钱?”他低声下气地哀求,手里紧紧攥着裤兜里剩下的钱。

售货员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那口破缸和一身狼狈,撇撇嘴:“没票?那得按议价,一块钱一斤!”

一块钱一斤!陈骁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但他没有犹豫,几乎是咬着牙,从裤兜里掏出仅剩的一张一块钱和几张毛票,凑够一块钱,拍在柜台上:“给我称半斤!半斤就行!”

售货员收了钱,慢悠悠地拿起秤,从罐子里舀出暗红色的糖粉。秤砣高高翘起,半斤高高的红糖被倒在一张粗糙的黄草纸上,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

陈骁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包散发着丝丝甜香的、沉甸甸的红糖,将它和那两包药一起,紧紧捂在贴身的怀里。那里,还剩下最后几张毛票和几个钢镚,加起来不到一块钱了。

他重新扛起扁担和空缸,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着家的方向挪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命运、蹒跚前行的剪影。

怀里的药和红糖,带着微微的体温,像两块小小的烙铁,烫着他的心口。这点东西,花了三块钱!是他拼死拼活、担惊受怕才赚来的七块八毛钱的一小半!而这,仅仅是杯水车薪!母亲的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去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