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念了多少年的书,好好的县企公家饭,怎么这才两年的班,说下岗就下岗了。”
1995年的我们市里第一波下岗潮,我和一群人从县级造纸厂被辞退了。
我娘难过极了,碎碎叨叨。想当初我大学毕业,分到县里最大的企业时,她连呼吸都觉得甜。
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都成了她最靓丽的铠甲。她想不明白:自家闺女的单位咋就因为污染严重这个原因被迫停产,而导致全员下岗的呢。
她用熬的浑浊的双眼无助地看向我的父亲——这个家的主心骨:
“要不,再找找你的老朋友老战友,总不能让咱女娃以后天天跟土疙瘩打交道吧,行吧?”
爹蹲在门口,沉闷着,并没有给予我想要的回答,旱烟一闪一闪的,脸上的沧桑感让母亲不忍心再催促。
爹的嘴张开了几下才又开口:
“那能怎么办?!很多企业单位在裁员。下岗的人可能会更多。”
父亲猛吸了最后一口,掐了烟。起身看着我和我娘,又补充道:
“你们觉得我不着急吗?东哥儿过两天就要把刘家闺女娶进门了,那小两口总得有个自己的屋子,本来想着咱闺女住单位宿舍,正好把她屋子空出来给东哥儿当新房,现在怎么办?!”
东哥儿,大名叫徐恩东,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爹的脸面。
外头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哥哥准备结婚用的物品。红色的双喜很是靓丽,晃的我眼疼。
我站在院子中,和这些“红双喜”相比,我显着很瘦小,但是我知道家里没有能装下我的地方了。
“娘,我有东西要拿给小雪”,我收了收情绪,转身去化肥袋子里掏出来了小雪的枕头和床单子。
“去吧”,娘接着问:“她比你在厂里多干了三年啊,这次怎么也下岗了!唉。”
我抱着小雪的枕头床单往村西头走去。穿过一个歪脖巷子,那里有几个裹着红的绿的头巾的婆婆们正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
这场面让我在路口停下了脚步,但还是被她们看到了。
“算了,让她们说去吧!”稳了稳心神,我笑着走过去打招呼,“二表姨,三大娘,你们在这唠呢?”
几个人磕磕绊绊的接着话,挤出了不自然的假笑,一猜就知道刚在讨论我的事情。真会给人心里添堵。
就要走过这群人时,三大娘还是在背后把我叫住了:“晴妮子,你大哥过两天就要结婚了吧!”
“是的,大娘。”
“呦,那可得先顾及着人家新媳妇。你家那两间屋子,得匀出来一间给他们俩吧?可怜的晴妮子你住哪啊!”
......无聊!
糟心地到了小雪家,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回应,便走进了堂屋,看见小雪奶奶正在扫屋子。
“大奶奶,”她奶奶有些聋,我扯着嗓子大声打了招呼。
“晴妮子来啦,坐坐坐。”
我看了一圈,角落里小雪的床铺已经撤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床板子。
“我来送她的枕头,当时她搬宿舍的时候袋子塞不进了,先放我这了。”放下了东西,我接着问:“她这是出远门了吗?”
“唉,跟她婶子去南方打工了,票买的急,今天早晨走的!”
她奶奶放下了扫帚,坐在我旁边和我聊了起来。
“你也知道,她弟弟今年刚上大学,说是什么委培生,这学费要的高!家里也拿不出来,只能指望小雪的工资垫一垫,谁知道突然下岗了。”
“老天爷捉弄人啊,家里烧了高香才考出来两个大学生,结果一个没了工作,一个上不起学。”
“没办法,得让她弟弟把学上完啊。所以赶紧托她婶子带着她下南方去打工,那边给的也高,就是孩子一个人搁外边,我这心里惦记。”
她奶奶絮絮说了很久,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小雪的床榻子,虽然这床只通过一个帘子和衣柜和堂屋隔开,以前也总听小雪说人来人往的睡不安稳,但现在我竟然对这个床有了点憧憬。
刚回到家,正好大哥穿着裁缝头刚做好的西装也回了院子。
“爹娘看我这身做的怎么样?”
大哥脸虽然有些黑,但长得真不孬,这穿上结婚用的新西装,还有些像镜子上贴的港星。
爹娘简单夸了几句,又耷拉下脸来。看到家里气氛不对,大哥也收了心情,正打算换下西装。
“穿着吧,正好去凤仙店里帮我买包烟。要她卷的那种就行。”
“好嘞!”大哥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娘小声嘀咕着,“累了一天了,让他跑去干什么,家里不还是有两根吗?”
“让孩子穿新衣服多跑几趟,不好让家里不顺的事影响了孩子结婚的心情,咱俩老的给晴晴想想办法就行了。天都黑了,你去煮点面条咱们吃点。”
“我去吧,爹。”
拉开了烧饭的锅屋的线灯,本来灯泡瓦数就不高,外壳又裹着一层油,罩着被熏黑的锅屋显着很压抑。
我熟练地将柴火点燃,转着圈往炉子里送。
等着水开的时间里,我无意识地环顾着锅屋。
要不就和爹娘说,没有宿舍住的这段时间,先在锅屋给我支个床吧?
像小雪那样用帐子围起来,锅屋的门换个插棍就行。
就怕被嫂子家里知道,显着不体面了。
正在心里琢磨着,水咕隆隆开了,刚要起身下面条,大门“咚咚咚”地也被敲响,打破了寂静。
“大娘,大伯,在家吗?”
是我同学,处了两年的对象,章稳。
我放下面跑去开门。“这大晚上的你啥事着急过来了?”
“好事!好事!”
“小章来了,吃了吗,快进屋坐。”
爹娘对我这个“未婚夫”还是很满意的,不仅两家离得近知根知底,他还是师范学院毕业的,一毕业就做了一名中学教师,稳稳妥妥的工作,也不会被下岗潮影响到。
“大娘,大伯,我们单位出了个新政策”,他喝了口水说,“下星期要统计结婚没房的小夫妻,会给安排职工房。”
“呀!这真是好事啊!”娘激动的喊了出来。
“就是......得是登记了结婚证的夫妻,处对象的不算。”章文吞吞吐吐地说着,抬头看着我爹娘和我的表情。
许久,爹开了口。“那就明天就去领证!”
“她爹,咱东哥儿要过两天才娶媳妇,晴晴不好越过她哥去啊。这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