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沟的寒冬腊月,是从九月就埋下伏笔的。当第一缕肃杀的秋风卷走最后一片黄叶,山峦便披上了灰白的寿衣,朔风裹挟着砂砾,抽打得人脸颊生疼。老汉的“家”,蜷缩在山脚下一处石头山谷里,历来因为这座石头山的山头形似卧睡的豹子,人们称之谓:豹子头,豹子脚下有一口洞,据传是民国时期的土匪洞……洞口勉强挂着半片不知从何处拾来的破草帘,风一过,便簌簌抖动着,发出空洞的呜咽。
洞内昏暗潮湿,石壁上因常年烧火取暖已然留下了黑黑的烟渍……洞中烟熏火燎,老汉倚着冰冷的石壁,裹紧一件油亮破烂的棉袄,那是他仅有的御寒之物。角落里,几只空瘪的编织袋散乱堆叠,像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石灶早已冰冷,灶旁几只豁了口的碗盘,蒙着厚厚的灰尘。他摸索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半块硬得硌牙的馍,掰下一小角,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浸润。这馍,还是上个月李老四扔在洞口的那个。他省着,像守着最后一点命根子。这老汉属虎,人称属虎老汉。
李老四是那些昼伏夜出、鬼祟淘金者中的一个。那晚,他带着一身金沙的微光,把半个冷硬的馒头丢在属虎老汉的破洞口,嘴里含混不清:“老倔头,吃点吧!……挡挡煞气。”属虎老汉默默捡起馒头,却从自己那堆捡来的破烂里,拣出一小卷擦得锃亮的废铜线,颤巍巍地递过去。李老四嗤笑一声,撇撇嘴,终究还是接了过去。淘金者私下里嚼舌根:“这老倔头,骨头比石头还硬,连死都要挑个清白的姿势。”
这“清白”的代价,是腹中永不餍足的轰鸣。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村里、镇山的路边垃圾堆里翻刨。塑料瓶、废纸壳、锈蚀的铁皮……每一点能换钱的物件都小心收起。路过飘着食物香气的店铺,老汉浑浊的眼睛会木然地掠过,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随即更紧地佝偻起背,蹒跚离开。
然而,就连这洞窟里那点可怜的“家当”,也成了附近几个野孩子眼中的宝库。虎子是他们的头儿,小兽般灵敏。趁老汉出门的当口,带着几个半大孩子,狸猫般溜进洞里。目标明确——角落里那几包方便面,还有一根孤零零的火腿肠。窸窸窣窣的响动,急促的呼吸,东西到手,孩子们转身就想溜。
“娃娃……”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在洞口响起。属虎老汉不知何时回来了,枯瘦的身子倚着洞口,像一截被风雪侵蚀殆尽的朽木。他手里攥着几个刚捡到的空瓶子,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荒芜。孩子们僵在原地,虎子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方便面往身后藏。
老人的目光掠过熊孩子紧张的脸,又缓缓移向他藏着东西的手,最后落在他沾着泥巴的裤子上。老人沉默片刻,竟扯动干裂的嘴角,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纹路浮现在脸上:“……吃的,拿去吧。”他顿了顿,那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光亮挣扎着闪了一下,“……要是,你妈做的馍馍还有的话……”他用脚边一根枯枝,在冰冷的地上颤巍巍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给老汉,拿点这样的饼来?”
虎子愣住了,手里的方便面忽然变得烫手。他看着地上那个歪斜的圆,又看看老汉枯槁的脸,猛地一跺脚,把方便面重重塞回旁边一个孩子怀里,自己捏着那根火腿肠,兔子似的窜了出去。其他孩子见状,也慌忙丢下东西,一溜烟跑了。几包被揉皱的方便面,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老汉默默走过去,弯腰捡起,拍了拍灰,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装粮食的破袋子里。袋子的角落,那半个李老四施舍的硬馒头,早已长出了墨绿的霉斑。
腊月十七,寺沟积蓄已久的暴怒终于倾泻而下。狂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尖啸,狠狠撞击着山岩,仿佛要将整座山谷撕碎。大雪封死了山路,也封死了洞口。属虎老汉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那片破草帘堵得更严实些,但无孔不入的寒气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噬咬着他早已冻僵的骨头。他摸索到那个装粮食的破袋子,从里面取出虎子偷偷拿来他妈炸的金灿灿的油饼。他抖索着手,小心地捏出几块碎渣,却并没有放进自己嘴里。他挪到洞口草帘的缝隙边,将那些金黄的碎渣,一点点撒在洞口被风卷出的一个小小雪窝里。几只冻得瑟缩的山雀,顶着风雪扑棱棱落下,飞快地啄食着。
做完这一切,老汉似乎耗尽了最后的生气。他艰难地挪回石壁旁,裹紧那件油亮冰冷的破棉袄,蜷缩下去。洞壁渗下的水珠,在极致的寒冷中凝成了冰凌,一根尖细透明的冰凌,正悬垂在他头顶上方。洞外的风声渐渐模糊了,变幻成遥远记忆中儿女们嘈杂的争执和咒骂,那些声音尖锐地刺着他的耳膜,最终又诡异地被一片混沌的温暖取代。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向上转动,模糊的视野里,那根悬垂的冰凌在幽暗中竟奇异地带上了暖黄的光晕,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爹……冰棍儿……甜……”幻觉里,几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围拢过来,小手高高举着,递给他那晶莹的、带着甜味的冰棍……他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仿佛想尝一尝那虚幻的甜意,嘴角牵动着一丝凝固的笑意。
他努力向上抬起头,嘴唇微微张开,像一个干渴的婴孩等待母亲哺喂的姿势。那冰凌的尖端,一滴融化的水珠,在洞内死寂的寒冷中,正缓缓凝聚、饱满,沉沉地坠下——
滴答。
晶莹冰冷的一滴,精准地落进他微张的、再也无法合拢的口中。他枯槁的脸上,那丝凝固的、近乎满足的笑意,在幽暗的洞里,显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破草帘外,只有风雪永无止歇的咆哮,充塞着天地。一张挡风的帘子被风卷起,又倏地啪一声,死死贴在了冰冷的石洞口上,徒劳地挣扎着,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哀鸣。
洞口那只积了残渣的破碗,早已被风卷起的雪沫彻底填平,抹去了任何生灵曾短暂停留的痕迹。只有豹子头亘古的沉默,如同巨大的棺盖,缓缓沉降,覆盖了石洞,覆盖了寺沟的山谷和溪流,覆盖了那滴落入永恒干渴之唇的、微不足道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