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南城一中高三开学刚一周,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未消的燥热,但高三独有的紧绷感已然无声地蔓延开来。能容纳五十人的物理竞赛专用教室里,此刻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二十人。这里是尖子中的尖子,卷王里的战斗机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无声的硝烟。
黎晚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一只耳机松松垮垮地挂在左耳,播放着节奏激烈的摇滚乐,与教室里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笔,在摊开的《大学物理》习题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长而微卷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像栖息在光里的蝶。
她面前的题目是一道经典却刁钻的电磁学综合题,涉及微积分和矢量分析。对其他人来说可能需要绞尽脑汁,但对黎晚而言,解题思路清晰得如同呼吸。然而,她笔尖一顿,在某个关键的计算步骤上,故意写错了一个符号。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合上习题册,从书包里摸出一罐冰镇可乐,“呲啦”一声拉开拉环,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前排几个埋头苦算的同学不满地回头瞪了她一眼,黎晚只是微微挑眉,回以一个懒洋洋、甚至带点挑衅的无辜笑容,仰头灌了一大口。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简单的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第二颗,深灰色长裤衬得双腿笔直修长。他背着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设计极简的黑色双肩包,步伐沉稳,没有半分高三学生常见的匆忙或浮躁。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黎晚感觉到周围细微的抽气声和瞬间集中起来的目光。她没抬头,但眼角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了来人。**江砚**。这个名字,连同他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竞赛金牌拿到手软的战绩,以及那张过于出色也过于冷冽的脸,早已是南城一中无人不知的传说。
竞赛班的指导老师王教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学究,此刻正站在讲台旁,看到江砚,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江砚来了?位置自己挑吧,我们马上开始讲评上周的预赛卷。”
江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的视线在教室里平静地扫过一圈,眼神深邃,像不起波澜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泄露。那目光掠过黎晚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只是教室里一件普通的摆设。
他最终选择了黎晚斜后方、靠墙的最后一个空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利落无声。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笔袋,还有一杯……星巴克的冰美式。塑料杯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黎晚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近乎恶作剧的念头闪过。她将桌上那本故意写错答案的习题册,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推,书脊正好抵在江砚桌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江砚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本习题册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在黎晚的后脑勺。她没回头,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只有那只戴着耳机的耳朵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捕捉身后的动静。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他没有拿起书,只是用指尖将习题册拨开一个角度,恰好露出她刚才解题的那一页。他的视线在那道电磁学题目上停留了大约十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
黎晚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沉静、专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握着可乐罐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侧伸了过来,精准地按在了她习题册上那个故意写错的符号旁边。
黎晚终于侧过头。
江砚离她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着一点点墨水的味道。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略带讶异的脸。
他开口,声音如其人,低沉、冷冽,像冰泉敲击玉石,简洁得吝啬:
“这里,错了。”
没有疑问句,是陈述句。笃定得不容置疑。
黎晚的心脏,在摇滚乐的鼓点间隙,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被发现错误的心虚,而是因为对方精准、直接、毫不拖泥带水的戳穿方式。
她眨了眨眼,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和狡黠的笑容,像只慵懒又警觉的猫:“哦?是吗?可能是手滑吧。”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这位同学,眼神挺尖啊?”
江砚没有回应她话语里的试探。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道题,手指在那个错误的符号上点了点,力道不轻不重。
“思路对,计算错。”他补充道,依旧言简意赅,然后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处理一道程序错误。“浪费。”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黎晚心湖。他在说她故意写错,浪费了一道好题?还是浪费了他的时间?
黎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掠过一丝被看穿、又被精准评价的兴味。有意思。这个冰山,比她预想的还要敏锐,也更……直接。
“受教了。”黎晚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拿起笔,在那错误符号上画了个大大的叉,然后故意在旁边的空白处,用更清晰有力的笔迹写出了正确的步骤和答案。笔锋凌厉,带着点张扬。
写完后,她将习题册完全转过来,推到江砚面前,指尖在正确的答案上点了点,学着他刚才的语气,微微歪头:“现在,不浪费了吧?”
江砚的目光扫过她娟秀又带着锋芒的字迹,在那正确的答案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抬眸,再次看向黎晚。这一次,他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像是平静湖面下掠过的一丝探究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那本习题册拿了过去,放在了自己桌角,和自己的笔记本并排。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是他自己的东西。
黎晚挑眉:“?”
“参考。”江砚吐出两个字,算是解释,随即拿起他那杯冰美式,喝了一口,视线已经投向讲台上开始讲解试卷的王教授,一副“对话结束”的架势。
黎晚:“……”
她看着自己那本被“征用”的习题册,再看看江砚线条冷硬的侧脸,以及他握着冰咖啡杯、指节微微用力时泛白的指尖,一种前所未有的、棋逢对手的兴奋感,混杂着被无声反击的微妙憋闷,悄然在心底滋生。
极限拉扯?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收回目光,重新戴上另一只耳机,将摇滚乐的音量调大了一格。行啊,冰山同学,这局算你赢半子。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下课铃声响起,竞赛班的学生们鱼贯而出。
黎晚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角余光瞥见江砚已经收拾妥当,拿着那杯见底的冰咖啡和她那本习题册,径直走向讲台,似乎有题目要问王教授。他挺拔的背影在嘈杂的人群中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冷清。
她刚走出教室门,一个娇柔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惊喜从旁边响起:
“姐姐!好巧呀,你也刚下课?”
黎晚脚步一顿,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覆上一层似笑非笑的凉意。她转头,看到同父异母的妹妹黎晓正站在走廊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新的),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习题册,笑容甜美无害,眼神却像淬了蜜的针,不着痕迹地扫过黎晚身后教室的门牌——高三物理竞赛班(1)。
黎晓的目光最终落在黎晚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攀比:“我刚从隔壁的生物竞赛班出来,好难哦。姐姐你们物理题更难吧?爸爸昨天还问起你呢,说你好久没回家了。”她语气亲昵,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路过的同学听见,营造出一种姐妹情深、黎晚却“不懂事”的氛围。
黎晚看着黎晓那张精心修饰过、努力模仿她神态却显得格外矫揉造作的脸,唇角的弧度加深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哦?”黎晚单手插在校服兜里,微微倾身,靠近黎晓,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慢条斯理地说,“爸爸问起我?那你替我转告他——”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慵懒的恶意,“就说……我在忙着解题,没空回去陪他演‘家和万事兴’的戏码。”
她直起身,看着黎晓瞬间僵硬又强撑笑容的脸,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还有,下次想打听竞赛班的事,可以直接问我。偷瞄门牌的样子,挺累的。”
说完,黎晚不再看黎晓瞬间涨红的脸和泫然欲泣的表情,转身,迎着走廊尽头洒下的阳光,将黎晓和那些黏腻的算计彻底抛在身后。她拿出手机,屏幕上倒映着她自己清晰冷静的眉眼。
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江砚。
她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仿佛在敲打一个未知的方程式。
呵,高三,看来不会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