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林诡影

这深山老林里的黑,是活的。

它稠得化不开,沉重地压在人的眼皮上,黏在每一次呼吸里,简直如同有实质般令人窒息。

手电筒的光束像把钝刀子,在浓墨般的黑暗里艰难地切开一条狭缝,微弱的光晕勉强映亮脚下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腐叶,稍远些,便立刻被那无边无际的黑吞噬殆尽。

陈屿在我前面几步,沉重的背包压弯了他向来挺拔的脊背。

汗珠顺着他绷紧的颈侧滚落,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随即被冰冷的空气吸走热气,变成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汽。

他呼出的气息又急又重,白雾一团团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促,仿佛这沉重的黑暗连氧气都要吝啬地剥夺。

他几乎是在拖着步子往前挪,脚下湿滑的腐叶和盘结的树根,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艰难。

“林墨,”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粗粝的树干上摩擦,突兀地撕裂了林间死一般的寂静,“你……听见没?”

我没应声,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登山杖,杖尖深深扎进湿软的泥土里。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竭力分辨着。除了我们脚下踩碎枯枝败叶的细微咔嚓声,以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周围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凝滞般的死寂。

那些传说中夜枭的啼叫、虫豸的鸣唱,似乎都被这无边的黑和浓重的潮气压得窒息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屿猛地停下脚步,动作僵硬得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他几乎是硬生生地拧过上半身,手电筒的光束胡乱地扫过我的脸,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身后的黑暗,瞳孔深处是两团燃烧的、近乎崩溃的恐惧火焰。

“它又来了!”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扭曲变形,嘶哑得不成样子,“就在上面!盯着……盯着我们!”

他猛地抬手,食指神经质地戳向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树冠。

我顺着那颤抖的手指仰起头。

冷杉参天的枝干在黑暗中交错纵横,如同无数扭曲僵硬的巨大臂膀,向四面八方伸展,在微弱的星光下只留下一些狰狞模糊的轮廓。

树梢之上,是深不可测的、纯粹的夜空,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稀薄得可怜,仿佛被一层厚厚的、不祥的油污遮蔽了。

视野所及,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陈屿,”我尽量让声音平稳,试图压下自己心底也开始蔓延的寒意,“什么都没有。你看花了。”

我向前一步,手搭上他紧绷的肩膀。

隔着厚实的冲锋衣,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里传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花?”他像是被这个字眼烫到了,猛地甩开我的手,动作大得差点把手电筒摔出去。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一棵冷杉粗糙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急促地喘着气,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花?!林墨,连你也不信我?你感觉不到吗?那东西……那东西就在上面!它一直在上面!白天黑夜!它跟着我们!它在看!”

他语无伦次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藤,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我的神经末梢。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这片被遗忘的古老森林,似乎正缓缓张开它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巨口。

冰冷的恐惧,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从脚踝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一路钻进骨髓深处。

自从陈屿在营地边缘那棵巨大的冷杉下,神经质地指出那个“树顶的凝视者”之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就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惨淡的星光,在地上投下扭曲怪异的图案。

鸟鸣声彻底绝迹了,连风似乎也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能压碎人的耳膜。

陈屿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崩塌下去。

他变得异常沉默,沉默得可怕。

大部分时间,他像尊石像般蜷缩在帐篷角落,背对着入口,身体僵硬地弓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重量。

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吓人,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空洞而警觉地转动着,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对树冠方向永无止境的、病态的监视。

他的动作也变得极其诡异。

喝水时,水壶刚举到嘴边,手会突然顿住,脖子以一种非人的角度猛地向上拧去,惊惧的目光死死锁住帐篷顶棚的某个点,仿佛那薄薄的尼龙布外面,正贴着一张窥视的脸。

吃饭时,捏着压缩饼干的指关节会骤然发白,然后猛地将食物塞进嘴里,囫囵吞咽,整个过程快得吓人,视线却始终不肯离开上方,如同惊弓之鸟,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头顶的袭击。

偶尔,他会从那种石化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野兽受伤后的呜咽。

他会神经质地扑到帐篷门口,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拉链,却又不敢完全拉开,只是将脸死死贴在冰冷的尼龙布上,仅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疯狂转动的眼睛,拼命地向外窥探那片被高大冷杉统治的、令人绝望的幽暗。

“它在动……”一次深夜,他蜷在睡袋里,声音像漏气的风箱,嘶哑而飘忽,带着梦呓般的颤音,“树……那些树……它们在换位置……围着我们……在缩小……”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在薄薄的睡袋里剧烈地颤抖。

我躺在自己的睡袋里,背对着他,紧紧闭着眼,用意志力对抗着那同样开始啃噬我理智的寒意。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疲劳,是陈屿的臆想,是深山老林里封闭环境导致的集体性心理暗示。

可每一次他发出那种非人的、压抑的呜咽,每一次他神经质地向上望去,我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被无形的手狠狠拨动一下,发出刺耳欲裂的嗡鸣。

帐篷外,是无穷无尽、令人窒息的黑暗森林,帐篷内,是另一个正在加速滑向深渊、被未知恐惧彻底吞噬的灵魂。

我仿佛被困在一个不断缩小的、由疯狂编织的牢笼里,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这是一个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夜晚。

连最后几颗稀疏的星子,也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油腻的乌云彻底抹去。帐篷外,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封进了一口巨大的、冰冷的铁棺里。

死寂。

绝对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死寂。

然后,那声音来了。

不是风声。

不是雨声。

更不是任何活物可以发出的声响。

是“沙沙——沙沙沙——”

极其细微,却又无处不在。

像是成千上万片干燥的、脆硬的鳞片,在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相互摩擦。

又像是无数只细小的脚爪,贴着冰冷粗糙的树皮,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和秩序,向上……向上……再向上……

它从四面八方涌来,从脚下湿冷的泥土里渗出,从头顶浓密的树冠中筛落,从帐篷单薄的尼龙布外无声地渗透进来。

它不是单一的声响,而是无数个细碎摩擦声汇聚成的、一片粘稠冰冷的声浪,温柔地、持续地包裹住小小的帐篷,缓缓收拢。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像一只绝望的困兽。

黑暗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僵硬地躺在冰冷的睡袋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只有耳朵在疯狂地捕捉、放大着那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它钻进我的耳道,爬进我的颅骨,在脑髓深处冰冷地摩擦。

陈屿那边……没有一丝呼吸声。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除了那无穷无尽的“沙沙沙——”。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艰难地转动脖颈,脖子发出生锈般的咔咔轻响。目光投向陈屿的睡铺方向。

浓稠的黑暗里,只能勉强分辨出他睡袋的轮廓。

那轮廓……是空的!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更狂暴的速度撞击胸膛,撞得我眼前发黑。

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衣物,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从侧后方的黑暗里伸出来!

冰冷、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力量,铁钳般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颧骨!

“嘘——!”陈屿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根响起。那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滚烫的、带着浓重烟草和汗酸味的鼻息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捂着我嘴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它在爬!在树顶!它就在上面!就在上面等着!”

帐篷外,那沙沙的声浪似乎更清晰、更密集了。

仿佛无数不可名状之物,正循着某种召唤,在冰冷的树干上集结,向着同一个终点——那令人绝望的、高不可攀的树顶——无声地攀援。

“轮到你了,林墨。”陈屿的声音陡然变了调,不再是恐惧的低语,而是一种冰冷、决绝的命令,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硬度。

捂着我嘴的手猛地松开,但另一股更加坚硬、更加致命的东西,带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抵在了我的后腰上!

那坚硬的触感,冰冷、沉重,带着枪械特有的、无法错认的死亡气息。

是猎枪的枪口!

“轮到你了,”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爬上去看看。”

枪口往前狠狠一顶,冰冷的金属隔着薄薄的衣物,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顶得我脊椎一阵剧痛。

“现在!”

冰冷的金属枪口,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我的后腰上。

那刺骨的寒意和坚硬的威胁感,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和反抗的念头。

陈屿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嘶哑、急促,带着一种彻底崩断的神经质

“出去!快!爬上去!看它到底是什么!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鬼地方!”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喷出的热气带着绝望的腥甜。

帐篷的拉链被他用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一股裹挟着腐烂树叶和浓重湿气的阴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扑灭了帐篷里仅存的一点稀薄暖意,也让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被那股蛮力推搡着,踉跄地跌出了帐篷。冰冷的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

外面,是比帐篷内更加纯粹、更加令人绝望的黑暗。

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伸手不见五指。那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在失去帐篷的阻隔后,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宏大!

它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变成了淹没一切的冰冷潮汐,从四面八方、从头顶的每一个方向,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那棵树!正前方!”陈屿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枪口冰冷的催促。

他整个人也跟了出来,像一堵散发着寒气和疯狂气息的阴影,紧紧贴在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以及那支猎枪枪管始终如影随形地抵着我的后腰。

我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徒劳地搜索。

终于,借着极其微弱、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天光,勉强辨认出前方不远处,一棵巨大冷杉的轮廓。

它比周围的同类更加粗壮、更加孤高,如同矗立在幽冥地狱中的黑色巨塔,沉默地刺向那深不可测的夜空。

“爬!”身后的命令如同丧钟。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后腰被枪口顶住的剧痛。

我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挪动僵硬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棵巨杉的树干下。树皮粗糙冰冷,带着湿滑的苔藓。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甲抠进树皮的缝隙,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噤。

身后,是陈屿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枪口那无声却致命的威胁。

头顶,是那淹没一切的、令人疯狂的“沙沙”声浪。

没有退路。

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那气息刺得肺叶生疼。

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沉重的身体向上拖去。

攀爬的过程,是一场漫长而酷烈的折磨。

每一次向上挪动一寸,都耗尽全身的力气。

粗糙冰冷的树皮无情地摩擦着手掌和脸颊,很快便磨破了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裸露的手腕和脖子,被细小的、坚韧的树枝划开一道道细密的口子,渗出的血珠很快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带来刺痒和更深的寒意。

越往上,风越大。

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穿透单薄的衣物,像无数冰针扎进骨头缝里。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僵、颤抖。

每一次向上抓握,每一次蹬踏,都变得无比艰难。沉重的喘息声从我喉咙里挤压出来,在死寂的树冠间显得格外响亮而绝望。

而那“沙沙”声,却诡异地减弱了。

仿佛随着我的攀爬,那些制造声响的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这个自投罗网的祭品。

这种死寂的等待,比之前的喧嚣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爬了多久,时间感在寒冷、恐惧和体力透支中早已模糊。

或许十分钟,或许一个世纪。我只感觉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已经酸痛到麻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我的手指触摸到了与下方截然不同的触感。

不再是粗糙的主干,而是更细、更密集的枝桠,如同无数冰冷的、僵硬的骨指,在黑暗中交错纵横。

树顶。

我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拖拽着,勉强挤进这由无数细密枝桠构成的、冰冷的巢穴中心。

这里空间狭窄得可怜,只能勉强半跪着。风在这里变得异常猛烈,呼啸着穿过密集的枝条,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像无数怨魂在耳边嘶鸣。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衣物,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冷汗早已浸透全身,此刻在寒风中迅速冷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树顶……树顶有什么?

陈屿疯狂臆想中的那个“东西”?

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在几乎完全失明的黑暗中徒劳地扫视。

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扭曲的、由深灰和纯黑构成的混乱线条,那是冷杉顶部密集交错的枝桠在风中摇曳的影子。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没有眼睛。

没有怪物。

没有他描述的、那种令人窒息的被凝视感。

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只有寒冷,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还有下方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地面。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确认了“安全”的瞬间,猛地断裂开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虚脱、荒谬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支撑着我的最后一点意志。

我张开嘴,想要对着下方那渺小的、举着枪的疯子发出愤怒的嘶吼——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幽绿,冰冷。

像深海里某种未知生物发出的、引诱猎物靠近的磷光。

它就在我头顶斜上方,距离我不到半臂远的地方,被几根细小的枯枝半掩着,在浓稠的黑暗里固执地闪烁着。

我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怒吼被硬生生卡住,变成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

那是什么?

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比刚才更加剧烈,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屏住呼吸,强忍着肌肉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伸出手臂。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着,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几根遮挡的枯枝。

枯枝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幽绿的光芒清晰地暴露出来。

那是一个……怀表。

一个极其古旧、外壳布满细微划痕的怀表。它被一根坚韧的、早已失去光泽的旧皮绳,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力度,死死地捆扎在两根并排的细枝上,如同某种怪诞的祭品。

表壳是冰冷的金属,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绿光。

光芒微弱,却足以照亮表盘。

我的目光凝固在表盘上。

表盘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刻度。

只有一根指针。

一根细长的秒针。

它没有像任何正常的钟表那样,顺时针地、滴答滴答地走动。

它在逆向跳动!

一下,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跳动都异常清晰,每一次都精准地、执拗地,向着与正常时间流逝完全相反的方向,无声地跳跃着!

那幽绿的光芒在它每一次逆向跳动的瞬间,都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时间……在倒流?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这树顶的寒风更刺骨百倍,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停止了跳动。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

我死死地盯着那根逆向跳动的秒针,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纯粹的恐惧。

树下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枚被捆在树顶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怀表,和它那无声地、执拗地逆向跳动的指针。

我着了魔一般,颤抖的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表壳。

那寒意,直透骨髓。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摸索着,翻到了怀表的背面。

粗糙的金属表面,带着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指尖下,清晰地传来凹凸不平的刻痕。那幽绿的微光,极其吝啬地映亮了刻痕的边缘。

我竭力睁大双眼,凑近那冰冷的金属表面,试图辨认那些刻痕。

字迹清晰,却带着一种陈旧的、令人心头发毛的熟悉感。

七个字,冰冷地烙印在黑暗里!

“给永远迷路的阿屿”。

阿屿。

陈屿。

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瞬被泵向四肢百骸,带着冰碴子般的刺痛。

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颅骨里炸开了。

一片混乱的空白,随即被无数尖锐的碎片刺穿。

我惊恐的看向下面。

他背包侧袋里露出的那个沾满泥土的、看不清标签的药瓶一角,还有他反复念叨的那句“树在移动……圈子在缩小……”

这些零碎的、被忽略的细节,此刻被这七个冰冷的字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完全崩塌的可能性。

这怀表……是他的?

是谁给他的?

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

这诡异的倒走……又意味着什么?

他……他来过这里?

不止一次?

他所谓的“探险”,他坚持要进这片深山……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喂!上面有什么?!”

陈屿嘶哑扭曲的吼声猛地从下方撕裂了死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我的神经。

那声音里充满了狂躁、惊惧,还有一丝……病态的期待。

我猛地惊醒,如同从最深的噩梦中被拽回现实。

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皮肉的束缚。

我几乎是本能地、仓皇地向下望去。

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笼罩着下方。

借着那怀表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一圈幽绿光晕,我艰难地穿透几十米的黑暗距离,勉强捕捉到树底那个模糊的轮廓。

陈屿还站在那里。

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凝固的黑色剪影。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仰着头。

双手抬起。

那支猎枪长长的枪管,在幽绿光晕的微弱映照下,反射出一线冰冷、致命的金属寒芒。

枪口,依然纹丝不动地,笔直地指向树顶。

指向我。

冰冷的枪口,如同地狱深渊的凝视,穿透数十米的黑暗,牢牢锁定在我的位置。

陈屿那凝固的黑色剪影,在怀表幽绿微光的勾勒下,显得比森林本身更加非人,更加可怖。

他像一尊被恐惧和疯狂浇筑的雕塑,唯一活着的部分,就是那指向我的、代表死亡的金属管。

“是什么?!”他嘶哑的吼声再次撕裂寂静,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混合了狂怒和某种病态希冀的颤音,“告诉我!它是什么?!”

“怀表!”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回去,声音被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只有一块怀表!陈屿!是你的怀表!上面刻着‘给永远迷路的阿屿’!”

我的吼声在空旷的树顶回荡,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下方,陈屿的身影猛地一震!

那凝固的剪影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狂暴的电流。

他没有回应,没有质疑,只是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被刺穿心脏般的咆哮!

“不——!!!”

咆哮声中,那支一直稳定指向我的猎枪,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火光!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森林中炸响!

巨大的声浪撞击着树干,震落无数冰冷的露水和腐朽的枝叶。

一颗灼热的铅弹带着死亡的尖啸,擦着我的头皮飞过!

我能感觉到头发被高温烧焦的气味,头皮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真实。

他疯了!

彻底疯了!

他根本没想听清我说什么!

这块怀表,这个刻字,对他而言本身就是最深的诅咒和恐惧!

他开枪了!

他要杀了我!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疑惑。

就在枪声余韵还在耳中轰鸣的瞬间,就在陈屿那疯狂的身影因为巨大的后坐力而微微后仰的刹那——我动了!

没有思考,只有刻入骨髓的本能。

左手死死抓住头顶一根粗壮的树枝稳住身体,右手闪电般地从腰间战术腰带上抽出了那把沉重的、一直作为开路工具的登山冰镐!冰冷的镐柄瞬间被汗水和血水浸湿。

身体借着左手的力量,如同猿猴般猛地向下方陈屿所在的方向荡去!

同时,右臂用尽全身残存的、被寒冷和恐惧榨干的力气,将冰镐高高抡起!

“呃啊——!”

伴随着一声凝聚了所有恐惧、愤怒和绝望的嘶吼,沉重的冰镐带着我全身的重量和下落的重力加速度,如同一道来自黑暗苍穹的银色闪电,狠狠劈向下方那个模糊的、正在重新稳住枪身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冰镐锋利的镐尖,精准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撕裂了黑暗,撕裂了冰冷的空气,然后“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血肉被利器贯穿的声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冰镐的尖端,深深地、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陈屿的右肩胛骨下方!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整个人向前扑倒!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剧痛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绝望。

猎枪脱手飞出,沉重地砸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

我也重重地摔落在地,冰冷的泥地撞击着身体,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几乎让我晕厥。

但我死死咬着牙,挣扎着想要爬起。

冰镐还深深嵌在陈屿的后背,他像一条被钉在地上的鱼,剧烈地抽搐着,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腐叶,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他艰难地侧过脸,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上,那双曾经布满血丝、充满恐惧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了然的死灰。

他死死地盯着我。

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

“呵……呵……杀了我……也没用……林墨……它……它不会停的……时间……在倒流……迷路的人……永远……走不出去……”

他的目光越过我,似乎穿透了浓密的树冠,望向那片深不可测的、散发着幽绿微光的树顶,“怀表……它……它在……重置……每一次……都会……回来……沙沙声……是……是倒计时的……齿轮……”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瞳孔开始涣散,最终,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陈屿的尸体就躺在几步之外,鲜血还在缓慢地渗出,温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临死前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脑中疯狂回荡。

时间倒流?

重置?

迷路的人永远走不出去?

沙沙声是倒计时的齿轮?

荒谬!

一定是疯子临死前的呓语!

我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扶着旁边冰冷的树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恐惧并未消失,反而因为陈屿的死和那番话,变得更加庞大、更加无形。

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这该死的森林。

我踉跄着,试图辨认方向。

手电筒在刚才的混乱中不知掉到了哪里。

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头顶那棵巨大的冷杉树顶,还幽幽地散发着那一点不祥的、绿色的微光,像一只嘲弄的独眼。

就在我跌跌撞撞,想要远离那棵树,远离那具尸体时。

“沙沙……沙沙沙……”

那声音,又来了!

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不再是从四面八方涌来,而是……

仿佛就集中在我头顶!

就在那棵巨大的冷杉上!

无数细小的、鳞片摩擦或脚爪爬行的声音,再次汇聚成一片粘稠冰冷的声浪,温柔地、持续地包裹下来。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我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投向那散发着幽绿光芒的树顶!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幽绿的光芒……正在移动!

不是怀表本身在动,而是……承载着怀表的那两根细枝,连同捆扎在上面的旧皮绳,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姿态……向下“流淌”!

不是断裂,不是坠落。

它们像是在融化,在变形,如同某种活着的、粘稠的黑色沥青,沿着更粗的枝干,一点一点地向下“蠕动”!

而那枚逆向跳动的怀表,就镶嵌在这流淌的、活物般的黑暗枝桠中心,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绿光,秒针依旧执拗地、一下一下地逆向跳动着!

随着它的“流淌”,那“沙沙”声变得更加响亮,更加欢快!仿佛无数细小的齿轮在黑暗中疯狂啮合!

“不……不!”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转身就想狂奔!

然而,我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毫无征兆地缠上了我的脚踝!

那感觉……就像数条冰冷的、没有骨头的蛇!

我惊恐地低头看去。

借着树顶那流淌下来的、越来越近的幽绿微光,我终于看清了——

我脚下的腐叶层,不知何时,也“活”了过来!

无数细密的、如同黑色发丝般的根须,正从腐叶深处无声无息地钻出!

它们蠕动着,缠绕着,正沿着我的鞋面、裤管,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

那冰冷的、滑腻的触感,瞬间穿透了衣物,直接贴上了皮肤!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头顶的“流淌”在加速,脚下的“缠绕”在收紧!

那无处不在的沙沙声,此刻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冰冷的嘲笑!

我被困住了!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徒劳地挣扎着,试图甩开那些缠绕上来的冰冷根须。

但它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并且越缠越紧!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被巨大的恐惧和冰冷迅速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前,我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捕捉到了树顶的景象。

那“流淌”的、包裹着怀表的黑暗枝桠,已经垂落到了离我头顶很近的地方。

它不再是一团模糊的黑暗,而是在幽绿光芒的映照下,显现出某种……难以名状的形态。

它像是由无数细小的、不断蠕动变化的黑色几何碎片构成,又像是无数纠缠扭曲的、冰冷的金属触须。

怀表镶嵌在其中,如同一个冰冷的核心。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不断流淌变化的黑暗表面,似乎……浮现出了一张模糊的脸的轮廓!

那张脸……扭曲、痛苦,带着一种永恒的、迷路的茫然。

那张脸……隐约间……竟有几分像陈屿!不……又似乎……更像我自己?!

幽绿的光芒猛地一闪!

逆向跳动的秒针,似乎……跳动到了某个临界点。

视野彻底陷入一片冰冷的、粘稠的黑暗。

“沙沙……沙沙沙……”

声音温柔地包裹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中的一瞬。

意识像沉船般,艰难地从冰冷漆黑的深海中上浮。

剧痛……刺骨的寒冷……还有……泥土和腐烂树叶那令人窒息的味道。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浓稠黑暗。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我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湿滑的腐叶。

这是哪里?

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剧烈的头痛让我眼前发黑。

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束猛地打在我的脸上!

“林墨!”

一个沙哑、干涩,充满了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惊惧的声音,在我前方响起。

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强光,眯起眼睛,艰难地适应着光线。

光束移开了一些,照亮了说话人的下半身——沾满泥泞的登山靴,磨损的冲锋裤。

我顺着光束向上看去。

光线的源头,是一支握在颤抖手中的手电筒。

手电筒后面,是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陈屿。

他站在那里,脸色在光束下惨白得如同死人,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歇斯底里的恐惧。

汗水混合着泥污,顺着他紧绷的颈侧流下。他的呼吸又急又重,白雾一团团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他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你……你听见没?”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极致的恐惧,“它来了!就在上面!盯着……盯着我们!”

他猛地抬手,食指神经质地、颤抖地戳向我的头顶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树冠。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穿透黑暗。

在我的正上方,一棵巨大冷杉的树顶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幽绿色的光芒,如同鬼火般,在浓密的枝叶缝隙间,若隐若现。

“沙沙……沙沙沙……”

那温柔的、粘稠的、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再次从头顶,从脚下,从四面八方,轻柔地响起,缓缓收拢。

我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没有冰镐。

没有血迹。

只有冰冷的泥土。

陈屿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那恐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急促地喘着气,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轮到你了,林墨。”

他的声音陡然变了调,不再是恐惧的低语,而是一种冰冷、决绝的命令,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硬度。

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另一股更加坚硬、更加致命的东西,带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抵在了我的后腰上!

那坚硬的触感,冰冷、沉重,带着枪械特有的、无法错认的死亡气息。

是猎枪的枪口!

“轮到你了,”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恐惧、疯狂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宿命般的疲惫,“爬上去看看。”

枪口往前狠狠一顶,冰冷的金属隔着薄薄的衣物,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现在!”

幽绿的光芒在头顶无声地闪烁,秒针在无人看见的维度里,逆向跳动了一下。

沙沙声,温柔的覆盖了整个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