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
残雾稀薄。
一口巨大的参天槐树迎风招展，发出人所听不懂的‘沙沙树语’，
“从山谷里出来的……你、你和那头老僵是什么关系？”
宁长生一边‘安装’着自己的断脚，一边说道：“老朋友了。”
老槐又惊又怒道：“你想要干什么？！夺了我的阴元不说，还想要我的命吗？”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什么叫我夺了你的阴元？还有我要你的命作甚？”
宁长生‘安装’好了断腿，站起身道：“我问，你答。”
老槐怒道：“后生，莫要欺树太甚！”
宁长生转身道：“我去叫老僵来。”
老槐怒道：“问就问！”
“这片山是什么山？”
“莽阴山脉。”
“有多大？”
“很大！”
“说清楚些。”
“我也不知……不过十万座大山总该是有的。”
宁长生默然。
短短从谷内到谷口的距离，以他的速度都花了少说有一炷香的时间……十万莽阴山有多大，可想而知！
“不过再远的路不都走过来了吗？更何况现在我不当人了……”
生前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宁长生最不怕的就是路途遥迢了。
“那你……知道仙门吗？”
宁长生语气有些莫名的畏惧，就好像在问一个答案很可能是不详的问题。
老槐傲然道：“那你算是问对人了，这十万大山，或许没有比老槐更懂仙门的了！”
后面的话，宁长生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从三十岁启程一直到现在，这个问了无数次的问题，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他的心情，就好像至尊宝第一次发现月光宝盒能够倒流时间。
如果是人，恐怕已经热泪盈眶……
但还好宁长生不做人了，不会有这种毁形象的事情发生。
他只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沉默到老槐不耐烦道：“你问这个作甚？”
宁长生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仍旧有些颤意：“快给我说说。”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仙门！”
“仙门这么多，你要我说哪一个？”
宁长生默然几息，道：“我可以加入的。”
老槐道：“这可不多……”
宁长生心绪一沉，老而不死的养气功夫在此刻全成了狗屁。
“仅有一个！”
“下次再卖关子，还是请尸兄来和你谈话吧。”
“年轻人，和我那徒子徒孙一样，沉不住气！”
在宁长生发怒之前，老槐赶紧说道：“混元仙宫！”
宁长生喃喃道：“混元仙宫？”
“没错！”
老槐那万千条枝叶柔和舞动起来，声音露出向往之色，“我所知道的大分部仙门，都是绝对不会收录我们这等异类的……唯有混元仙宫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整个妖界，谁人不知混元仙宫混元大仙有教无类？”
宁长生惊异道：“有教无类？”
“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老槐摇枝晃叶道：“就是不管你是什么种类，混元仙宫都会予以传道受教的！混元仙宫就是我们妖族至高无上的圣教！”
宁长生默然几息，道：“混元仙宫在哪里？”
老槐好似早有腹稿，对答如流道：“自莽阴山一直向东，有一江名曰丹江；又循丹江一直往东，一直到丹江入东海之江口，有一城名曰水城；在水城之西、龙宫之畔有一岛名曰混元金岛，岛上的便是那混元仙宫了。”
宁长生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和地址，好奇道：“你又为何会知晓的？”
他看着那比自己身子还要粗大的根系，心想难不成还能拔地行走不成？
“哈哈哈哈……”
老槐大笑起来，自豪道：“我虽扎根太深、无法远行，但我的徒子徒孙却是广布天地之间！”
语毕，他巨大的树身抖动起来，霎时间有无数颗种子飞出，在空中漫天飞舞。
如果宁长生有嗅觉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小小的种子散发着一股异香。
这无数种子，有些搭乘和风朝着远方飞去，而更多的则是引起成千上万只鸟雀哄抢争食。
宁长生身子一动，就想要上前阻拦，权当是对老槐解惑的报答。
老槐却是伸出枝条阻拦，道：“小友的心意老槐领了！但也无需去拦阻它们。”
“为何？”
宁长生诧异道：“它们可是在吞食你的徒子徒孙。”
老槐轻声道：“放心，它们能够消化壳肉，但却消化内里的种子。”
“虽说没有了壳肉作为营养，确实会有许多种子在地面腐朽，但只要生根发芽的子孙，都会长成粗壮的好树！”
不知为何，
宁长生竟在老槐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舐犊的母爱……额，也不知槐老哥是公的还是母的？
老槐将这一批种子抖落完，道：“这些鸟雀知道我的意思，它们会带着我的种子飞到力所能及的远方，而壳肉也就作为它们的报酬吧。”
“食了我以肉身温养的壳肉，它们之中或许也能诞生一些鸟妖，也算是老前辈赠给这些妖族后辈的造化吧！”
宁长生拱手一礼道：“鸟雀无言，我替他们谢过槐前辈。”
淳朴，本该是一个形容人的词汇。
但是他第一次所见，竟是在一棵老槐树身上。
回首发家到现在……
县令提携，不过是为了政绩，后来入京做了官；
富豪资助，不过是看中了前景，后来资产远超从前；
他本以为猎人老憨旧居深山，能够用这个词汇来形容，但是……
“小友是为何要入仙门？”老槐的问话，打断了宁长生的思绪。
宁长生也好似早有腹稿，也对答如流，就简单的三个字：“求长生。”
老槐并不惊讶，赞同道：“长生好啊！踏入修炼一道，谁不想求个长生呢？老槐我活了几千年，可还远远没有活够呢！”
而有些人区区几十岁就说着活够了……其实不过是对现实不满，或是被病痛折磨、又或是被迷惘障目了吧？
长生好！
这一点，从第一世在病痛中英年早逝之时，宁长生就想清楚了。
如果能够活下去，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够！
“那么老槐你呢？可想过入仙门？”
“若是没有诞生灵智，那么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既然诞生了灵智又踏入了修炼，那么岂能不入仙门走一遭？”
宁长生点点头，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要入仙门，也是为求长生？”
“是，也不全是。”
老槐摆动着万千枝条，将那些没被风起、也没被鸟雀吞食的种子，轻轻地托起。
赠予子孙最后一道力，将他们送往远方……
“我拜入仙门，是不想要再看着子孙离散在天地间了……”
此刻老槐的语气里，哪里还有之前的半点自豪？
宁长生一愣，虽然老槐没有眼睛，但却仿佛在静静注视着那些在空中远去的种子。
老槐沉默一会儿，继续道：“我若是化形成功，定要立马动身前往混元仙宫求道！”
“若是学成了无上仙法，我一定要把我那些散落世间子孙都寻到，让他们都能在我身边成长。”
他的每一个字都浸染着浓重的向往，“听说有一门缩地成寸的仙术，能够将巴掌大小的土地开辟到万万里，到时候我一定把他们、把子子孙孙都汇聚在那里，形成一片只有槐树的土地，不过若是有鸟雀愿意，也可以在这里……”
老槐絮絮叨叨地说着，宁长生安安静静地听着。
它在诉说着自己的子孙梦，又何尝不是在陈述着宁长生的长生梦呢？
这一天。
宁长生就这么坐在老槐身边，静静地听着老槐述说。
说外面的世界，说妖族，说仙人……
他所花了一辈子的眼界，还不如老槐所见所闻的九牛一毛。
他所走了一辈子的距离，还不如那小小的种子所到达的更远。
如此之人，又如何能够寻到仙、觅到长生呢？
还好，现在我不做人了……
直到傍晚时分，宁长生才起身告别老槐，“走了！”
“有空可以常来坐坐。”老槐依依不舍道。
宁长生道：“恐怕那要很久很久以后了。”
老槐明白了，叹然道：“你要走了？”
“马上就走！”
以前没有方向，宁长生尚且能够一刻不停地行走。
如今既然已经有了方向，他又如何能够停下半刻时间呢？
老槐没有说什么祝愿，只是笑着说道：“在混元仙宫等我，到时候我可是要叫你做师兄了。”
“哈哈哈，这个师兄我做定了！”宁长生也笑道。
“走了！”
白雾散去，月上中天，宁长生挥了挥手，留给老槐一个背影。
“仙宫再会！”老槐忍不住呼道。
“仙宫再会。”
那人远远地回到。
老槐目送着宁长生离去，就好像无数次目送着自己的子孙飘向远方一样，在心中默默地说出未出口的祝愿——到了这个年纪，说出祝愿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
“宁长生，祝你求得长生……”
“祝你，也祝我。”
清淡到肉眼不可见的月华之力流进树身，万千枝叶静寂，这棵千年老槐再一次修炼起来。
……
还没进入山谷，就撞上了尸兄。
宁长生诧异道：“尸兄？你要去哪儿？”
尸兄停下脚步，看了宁长生一会儿，道：“找你。”
他转过身去，“回去吧，你还小，外面不安全。”
宁长生唤道：“尸兄！”
尸兄转过身来，双瞳滴溜溜地看着他，显露出疑惑之色。
宁长生整理好语言，说道：“我们一起去混元仙宫求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