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棺中的白衣人坐起身时，整片坠星湖的水停止了流动。
季长离仰头望着那个身影——与守狱人幻化的形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少了那份刻意伪装的温和，多了几分历经沧桑的锐利。当那人睁开双眼时，瞳孔边缘的金色细纹比季长离的更加明显，在血月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父亲...？“季长离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棺中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嘴角微微扬起。这个笑容与守狱人的截然不同——没有刻意的温柔，只有疲惫中透出的欣慰。他抬手轻触缠绕在身的锁链，指尖所过之处，第五条锁链应声而断。
湖底突然传来守狱人撕心裂肺的咆哮：“不！你不能释放他！他是...“
声音戛然而止。湖面炸开一道水柱，紫色血肉构成的守狱人冲天而起，胸口黑晶疯狂闪烁。它在空中变形重组，最终化作与青铜棺中白衣人完全相同的外貌，只是全身笼罩着紫黑色雾气。
“长离，快走！“棺中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那不是你真正的敌人！“
季长离僵在原地。两个“季凌霄“隔空对峙，一个被锁链束缚在青铜棺中，一个悬浮在血月之下。更令人困惑的是，腰间的映雪剑对两者都有反应——剑身微微震颤，却分辨不出更倾向哪一方。
“选择吧，孩子。“守狱人——或者说紫雾构成的白衣人——张开双臂，“是相信被困三百年的疯子，还是选择能给你完整传承的父亲？“
棺中人没有辩解，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季长离脚下的莲台。顺着他手指方向，季长离发现拼接完整的黑色断刃正在发生诡异变化——刃身上的纹路如活物般蠕动，逐渐形成与《九霄歌》同源的文字，只是内容截然相反：
「剑骨为引」
「囚尊为牢」
颜青璃突然抓住季长离的手腕。妖族少女已经完全醒来，但血红色逆鳞覆盖了半边脸颊，右眼瞳孔变成野兽般的竖线。
“表哥...小心...“她的声音带着奇怪的混响，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同步说话，“那个莲台...是陷阱...“
守狱人脸色骤变，抬手射出一道紫光。棺中人几乎同时动作，仅剩的左手挥出一道剑气拦截。两股力量在半空相撞，爆发的冲击波将湖心小岛上的树木连根拔起。
季长离护住颜青璃，却被气浪掀飞到莲台边缘。黑色断刃近在咫尺，散发出的寒意让他右臂的透明化暂时停止蔓延，却带来另一种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经脉游走。
“长离，听我说。“棺中人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响起，“三百年前我闯入玄天境，不是为了传承，而是为了摧毁暗月阁主的阴谋。那把断刃是...“
守狱人突然尖啸一声，整片湖水的倒影开始扭曲。血月中的景象突然变化，浮现出一段季长离从未见过的记忆：
——年轻时的季凌霄站在血色祭坛前，将黑色断刃刺入星纹女子的后背；
——同一个季凌霄抱着婴儿穿过暴风雪，却将孩子丢弃在狼群出没的山谷；
——还是那个季凌霄，跪在暗月阁主面前，双手奉上染血的映雪剑...
“谎言！“棺中人怒吼，第六条锁链应声而断，“那是阁主篡改的记忆！“
季长离头痛欲裂。两股截然相反的信息在脑海中交锋，而腰间的映雪剑震颤得越来越剧烈。最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能够同时感应到两个“季凌霄“体内的剑气流动——与自己的血脉同源，却又微妙地不同。
颜青璃突然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耳后的逆鳞完全展开，形成巴掌大小的羽状结构，表面覆盖着细密的金色符文。更惊人的是，她背后隐约浮现出九条狐尾的虚影，每条尾巴末端都跳动着青色火焰。
“青丘...皇血...“她艰难地抬头，右眼已经完全变成兽瞳，“用...剑心...“
季长离若有所悟。他拔出映雪剑，将剑尖抵在自己眉心。这个动作让两个“季凌霄“同时变色——守狱人面露惊恐，棺中人却欣慰地点头。
剑锋刺破皮肤的刹那，季长离体内最后三道赤金锁链同时崩断。澎湃的力量如决堤洪水般奔涌，额间剑形金纹光芒大盛。他背后的持剑巨人虚影瞬间凝实，与城中剑形石碑产生奇妙共鸣。
石碑上的铭文一个个亮起：
「九霄剑骨」
「唯寄至情」
当最后一个字亮起时，季长离突然“看“清了真相——守狱人胸口黑晶中囚禁着一缕残魂，而那才是真正的季凌霄最核心的记忆碎片。棺中人虽然外貌相同，体内流动的却是某种更古老、更纯粹的力量...
“我明白了。“季长离举起映雪剑，剑身上的黑线突然活了过来，如小蛇般游向剑尖，“你们都不是完整的季凌霄。“
守狱人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扑向青铜棺。棺中人则露出解脱般的微笑，主动迎向袭来的紫雾。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刹那，季长离挥出了映雪剑——
不是斩向任何一方，而是刺向拼接完整的黑色断刃。
“剑骨为引！“守狱人惊骇欲绝，“你怎么会知道...“
剑尖触及断刃的瞬间，整座湖心小岛剧烈震动。黑色断刃重新裂为两半，其中一半自动飞向青铜棺，另一半则射向守狱人胸口的黑晶。两者在半空相撞，爆发出的不是毁灭性能量，而是一段被尘封已久的真实记忆：
三百年前的玄天境内，季凌霄确实站在血色祭坛前——但不是为了伤害星纹女子，而是为她挡下暗月阁主的致命一击。黑色断刃贯穿两人胸膛，季凌霄在最后时刻将妻子残魂送入剑池，又将婴儿托付给七位剑宗长老。而他自己，则选择带着半截断刃冲向暗月阁主...
记忆画面破碎。守狱人胸口的黑晶出现蛛网状裂纹，紫雾构成的身躯开始崩塌。棺中人则被最后一条锁链拽回青铜棺内，但在棺盖合拢前，他将某样东西抛向季长离。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剑形玉坠。
“去找剑宗七老...“棺中人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们知道...完整的《九霄歌》...“
守狱人发出最后的嘶吼，紫色身躯彻底爆裂。无数碎片中，一缕金光飞向季长离，没入他额间金纹。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次是季凌霄被囚禁在剑狱中的片段，以及暗月阁主不为人知的真正目的...
当一切归于平静时，血月已经褪去猩红。青铜棺沉入湖底，而季长离跪在莲台边，手中握着那枚剑形玉坠。颜青璃虚弱地靠在他肩上，九尾虚影早已消散，但右眼的兽瞳仍未恢复。
“我们...赢了？“她迷茫地问，血红色逆鳞正在缓慢消退。
季长离没有立即回答。他低头看着莲台——现在它恢复了洁白的本色，表面布满细密剑痕。最中央的位置有个凹槽，形状与九霄剑胚完全吻合。
“还没有。“他将剑胚放入凹槽，“这只是开始。“
剑胚与莲台结合的刹那，整个湖面沸腾起来。无数气泡升起，每个气泡中都包裹着一把微型光剑。这些光剑在空中重组，拼成一幅巨大的立体地图——七座山峰环绕一片湖泊，每座山顶都标着剑形记号。
“剑宗七老的隐居地...“季长离默默记下方位，却发现颜青璃的表情越来越困惑，“怎么了？“
妖族少女伸手触碰他的脸，指尖冰凉：“你...是谁？“
季长离心头一紧。颜青璃的眼神陌生得可怕，仿佛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耳后的逆鳞已经恢复青色，但右眼兽瞳中的灵光明显暗淡了许多。
“我是季长离。“他轻声说，同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紫色纹路少了一段，“我们在玄天境相遇，你帮我找到了...“
“玄天境？“颜青璃皱眉，“那不是暗月阁的禁地吗？我怎么会...“她突然抱住头，“好痛...有什么东西在吃我的记忆...“
季长离连忙扶住她。九霄剑胚从莲台飞回，自动贴在他胸口。一股清凉能量流入经脉，暂时缓解了右臂的透明化。借着这股力量，他小心探查颜青璃的识海，发现其中有大片空白区域，就像被某种力量刻意抹除。
「狐火焚心」
「记忆为薪」
剑胚表面浮现的文字解释了原因。季长离想起颜青璃昏迷前使出的青丘秘技——那种火焰显然需要付出代价。
“没关系。“他轻轻抱住颤抖的妖族少女，“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颜青璃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但眼神依旧迷茫。当季长离帮她整理凌乱的孔雀翎衣裙时，发现她腰间别着个陌生的锦囊。打开后，里面是片写满妖文的玉简和一张小像——画中的颜青璃看起来更年轻，站在一位与苏映雪有七分相似的妖族女子身旁。
“这是...“
“三姨给我的护身符。“颜青璃脱口而出，随即困惑地眨眼，“等等，三姨是谁？我为什么记得这个却不记得你？“
季长离心中一动。颜青璃丢失的似乎是近期记忆，而更久远的回忆反而保留完好。这或许意味着...
“我们认识不久。“他斟酌着词句，“你帮了我很多，现在该我帮你了。“
湖面突然传来水声。季长离警觉转身，却见一艘小舟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个蓑衣老者，正是他们在青岚城见过的那位说“玄天现世“的老乞丐。
“要搭船吗，年轻人？“老者沙哑地问，浑浊的眼睛却清明了许多，“血月将沉，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季长离扶着颜青璃登上小舟。老者撑篙离岸时，湖心小岛开始缓慢下沉。莲台所在的位置最后没入水中，隐约可见一道金光直射湖底——那是九霄剑胚指引的方向。
“前辈是...？“
“摆渡人而已。“老者咳嗽两声，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三百年来只渡有缘人。“
小舟行至湖心，老者突然从怀中掏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在船板上形成奇怪的图案——正是季长离在锈剑上看到的残缺地图，只是更加完整。
“剑宗七老不好找。“老者意有所指地说，“尤其对带着妖族公主的九霄传人来说。“
季长离握紧映雪剑：“前辈知道家父下落？“
“季凌霄啊...“老者眯起眼睛，“他选了最难的路。“突然转变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暗月阁主要费尽心机困住他吗？“
见季长离摇头，老者用竹篙搅动湖水。倒影中浮现出九把形态各异的长剑，围成一圈指向中央的模糊人影。
“因为只有真正的九霄剑主，才能启动上古剑阵。“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肃穆，“而那把钥匙，现在就藏在你体内。“
季长离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透明化已经蔓延到了肩膀，皮肤下的金色血脉清晰可见。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血脉的分布形状，赫然与湖面倒影中的剑阵一模一样。
颜青璃突然指着远处：“有人！“
湖岸边的树梢上，七个黑衣人静静伫立。为首者手中的青铜罗盘直指小舟，盘面上浮现出季长离的影像。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身后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本该被狐火烧伤的萧寒，此刻正冷笑着擦拭手中长剑。
“凌霄剑宗的叛徒。“老者啐了一口，“投靠暗月阁的三姓家奴。“
季长离将颜青璃护在身后，映雪剑蓄势待发。但老者只是轻轻跺脚，小舟周围立刻升起浓雾。当雾气散去时，他们已经靠岸——却不是黑衣人所在的湖岸，而是一处隐蔽的山涧。
“从这里往北，三日路程就到第一座剑峰。“老者递来一张粗陋地图，“记住，七峰环湖，峰峰有险。“
季长离刚要道谢，老者却摆手制止：“别急着谢我。你体内的剑骨已经开始反噬，七日内找不到第一个剑宗长老，右臂就会永久透明化。“
他看了眼茫然的颜青璃，又补充道：“她的记忆每用一次狐火就会消失一段，直到完全忘记自己是谁...这是青丘皇族使用禁术的代价。“
季长离握紧拳头：“有解救之法吗？“
“治好剑骨反噬，她自然能恢复。“老者撑篙离岸，“至于其他问题...等你们活着找到剑宗七老再说吧。“
小舟消失在晨雾中。季长离展开地图，发现第一个标记点就在北方群山中，旁边标注着个小字：
「藏锋」
颜青璃好奇地凑过来看，发丝擦过季长离脸颊。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与初见时一模一样，眼神却陌生得令人心碎。
“我们要去这里吗？“她指着地图问，随即困惑地皱眉，“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忘记什么重要的事...“
季长离默默收起地图，将剑形玉坠挂在颈间。初升的朝阳照在他半透明化的右臂上，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没关系。“他轻声说，“我会帮你记起来。“
山风吹过，带来远方黑衣人身上特有的铁锈味。季长离最后看了眼沉静的湖面，转身踏上寻找剑宗七老的征程。在他身后，颜青璃的孔雀翎裙摆扫过草丛，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某种无言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