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识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仿佛坠入无星无月的宇宙深渊。身体的剧痛、月碑的尖啸、空间的撕裂感…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绝对的虚无和一种…奇异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牵引感**。

像沉睡了亿万年的种子,在感知到第一缕契合的星光时,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苏醒。

“滴…滴…滴…”

单调、规律、带着微弱电流声的电子音,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将我从无边的虚无中一点点拉回。

触觉首先回归。身下不再是冰冷粘稠的血污和金属碎片,而是某种略带弹性、温凉的表面。没有宇航服那令人窒息的束缚感,身体暴露在空气中,但感觉不到寒冷。后颈胎记的位置传来持续的、如同被灼烧过的钝痛,但不再有能量狂暴撕扯的剧痛。

听觉紧随其后。除了那规律的电子音,还有极其轻微的、空气循环系统的低鸣,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精密仪器协同运作的、低沉而和谐的“嗡”鸣。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了片刻,随即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广寒宫基地那冰冷破碎的合金穹顶,也不是月表那死寂的荒原。而是一个充满柔和银白色光芒的、流线型的拱顶空间。光线并非来自可见光源,仿佛整个舱壁都在散发着均匀、舒适的光。空气清新,带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金属混合的气息。

我躺在一个类似医疗舱的平台上,平台表面覆盖着温凉的银灰色生物材料,正贴合着我的身体轮廓。几条纤细、半透明的软管连接着我的手臂和胸口,里面流淌着发出微光的淡蓝色液体。一套极其合身的、同样银灰色的、材质未知的贴身衣物取代了我破烂的宇航服。

我还活着?被救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个平静、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男声,在我侧前方响起:

“你的细胞活性恢复速度,比预想的快了17.3%。看来‘守望者’的血脉,即使在休眠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后,依然保持着惊人的韧性与适应性。”

我猛地转头!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医疗舱旁。他穿着与这环境完美契合的、带有暗银色流线纹路的紧身制服,外面罩着一件垂至膝盖的银灰色长袍。身形挺拔,面容看上去约莫人类三四十岁的样貌,五官轮廓深邃,如同大理石雕刻,眼神却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深湖,蕴含着远超外表的沧桑。他的肤色是一种温润的象牙白,头发是纯粹的银白色,剪裁利落。

他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散发威压,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空间的中心。一种源于生命层次差异的、难以言喻的敬畏感,瞬间攫住了我。

“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深深的警惕。“这是哪里?广寒宫基地…月碑…怎么样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近。他的步伐无声,如同滑行。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我,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深处那刚被唤醒的、属于“守望者”的烙印。

“我是埃隆·星辉(Aelon Stellis),‘星尘之子’(Scions of Stardust)的现任引导者。”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这里是‘星尘方舟’(Stellar Ark)‘守望号’(Vigil)的核心医疗舱。至于你口中的‘广寒宫’基地和‘月碑’…”

他微微抬手,一道柔和的光束从他指尖射出,在我侧前方展开一面巨大的、纤毫毕现的全息投影。

画面中,正是月球基地“广寒宫”的废墟!

不,用废墟来形容都太温和了!

整个基地所在区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燃烧着银白色火焰的巨手狠狠攥过!巨大的合金结构扭曲、熔融、坍塌,形成一片覆盖了数十平方公里的、仍在缓慢冷却的、闪烁着诡异银光的金属与岩石混合的“疤痕”!在“疤痕”的最中心,一个深不见底的、边缘光滑如镜的巨大坑洞赫然在目!坑洞深处,残留着丝丝缕缕、如同余烬般的暗紫色和银白色能量纠缠、湮灭!

月碑…连同它所在的月壳部分…被彻底**抹除**了!

“我们在最后关头,锁定了你激活‘守望者印记’引发的时空涟漪,并强行进行了跨维度跃迁。”埃隆·星辉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抵达时,‘归巢信标’(即月碑)正处于你引发的‘净化共鸣’与`[噬渊]`意志反扑的临界点。为了阻止`[噬渊]`的触须通过即将成型的通道反向渗透,并确保‘守望者’血脉的最后火种安全,‘守望号’执行了‘净世裁决’(Purge Judgment),以零点能量湮灭炮彻底摧毁了信标核心及周边高污染区域。”

净世裁决…零点能量湮灭炮…摧毁月壳…

我呆呆地看着全息投影中那片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疤痕”,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广寒宫…陈工、张教授、王岩、赵刚、老刘、吴远峰…还有那些“先驱者”特遣队…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疯狂、绝望还是短暂的清醒,都在那一炮之下,连同月碑本身,化作了宇宙的尘埃。

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茫的虚无感。仿佛我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连同那个承载了人类野心与绝望的月球基地,都成了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你救了我…就因为…我是什么‘守望者血脉’?”我艰难地开口,目光转向埃隆·星辉,“这到底是什么?我体内的‘星尘守护者’协议…也是你们植入的?”

埃隆·星辉的目光终于从全息投影上移开,重新落回我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守望者’,并非我们‘星尘之子’的造物。”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厚重感。“我们,是他们的继承者。或者说…是他们文明火种熄灭前,播撒出的最后希望。”

他再次抬手,全息投影的画面切换。不再是月球的疮痍,而是一片浩瀚的星图。星图快速放大,聚焦在一个遥远的、如今已黯淡无光的星系。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文明的剪影:宏伟的星舰、和谐的城市、充满智慧光芒的生命形态…风格与月碑那扭曲的材质隐约相似,却充满了秩序与光明。

“他们是‘艾瑟拉人’(Aethera),一个曾经璀璨辉煌、触摸到宇宙弦歌的古老文明。”埃隆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意,“他们最早发现了`[噬渊]`——那并非简单的生物或文明,而是宇宙熵增法则具象化的、以星系为食的‘终焉之影’。艾瑟拉人倾尽所有,试图抵抗、封印`[噬渊]`。”

画面急转直下!暗紫色的“菌毯”如同瘟疫般蔓延,吞噬星辰!艾瑟拉人的舰队在绝望中化为齑粉!城市崩解!生命凋零!

“在文明彻底熄灭的前夕,艾瑟拉人中最伟大的先驱者——‘守望者’们——做出了最后的牺牲。”埃隆的声音变得沉重,“他们并非普通的战士或科学家。他们是自愿将自身基因序列与‘星尘’——一种宇宙诞生之初的、蕴含秩序与净化之力的本源能量——深度融合的特殊存在。他们的身体成为了对抗`[噬渊]`污染的生物堡垒,他们的灵魂成为了指引火种的灯塔。”

画面中,一个个散发着柔和银白光芒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向暗紫色的深渊。他们引爆自身,化作璀璨的净化风暴,短暂地遏制了`[噬渊]`的扩张!同时,一艘伤痕累累的方舟,载着艾瑟拉人最后的火种(包括基因库和知识核心),冲入了未知的星海。而在他们身后,无数枚蕴含着“守望者”基因序列和“星尘印记”的“信标”,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被射向宇宙的各个角落。

“这些‘信标’,本应是艾瑟拉文明的火种备份和警告灯塔。”埃隆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噬渊]`的力量超乎想象。它腐化、扭曲了部分信标,将它们改造成了陷阱——就是你遇到的‘月碑’。它们伪装成高等遗产,吸引贪婪者唤醒,利用‘容器’锁定坐标,打开通道,引来`[噬渊]`本体的吞噬!”

他指向我:“你体内的‘星尘守护者’协议,并非植入,而是‘唤醒’!它是深埋在你基因序列深处的、属于‘守望者’的原始本能!你的‘胎记’,就是‘星尘印记’的外显!它在你濒临绝境、面对`[噬渊]`污染时,被强行激活了!李维博士接触到的,正是艾瑟拉人留在被腐化信标核心里的、真正的求救印记!”

我如遭雷击!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

“深空遗产”的谎言…孙振华的野心…李维博士的疯狂与牺牲…吴远峰和老刘用生命传递的线索…我体内那救命的金色能量…以及那枚在月碑核心深处、被我共鸣激活的银白标记…

原来,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亿万年前那场惨烈的、跨越时空的文明绝唱!

我…宋启明…并非偶然的产物!我是被艾瑟拉人播撒向宇宙的、承载着“守望者”基因序列的种子之一!是他们在绝望深渊中抛出的、对抗`[噬渊]`的最后火种!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跨越了时间与星海的**宿命**!

“为什么是我?”我声音颤抖,看着自己布满金色裂纹、此刻正缓慢愈合的手掌,“为什么我的印记会被激活?其他人呢?”

“宇宙浩瀚,火种播撒,命运无常。”埃隆·星辉平静地回答,“基因序列的沉睡与唤醒,需要特定的刺激和极高的契合度。`[噬渊]`腐化信标的污染,是最高效的‘催化剂’。而你的基因序列,是目前我们发现的、与原始‘守望者’契合度最高、也是唯一成功激活了‘星尘印记’并引动了‘净化共鸣’的个体。其他火种…或许在别的星球沉睡,或许已经湮灭,或许…也正在经历他们的试炼。”

他走近一步,那双平静如深湖的眼睛直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宋启明,你并非容器,你是继承者。你继承了艾瑟拉‘守望者’的遗志,继承了对抗`[噬渊]`的宿命。广寒宫的毁灭,是你宿命的起点,而非终点。`[噬渊]`已经感知到了你的存在,感知到了‘守望者’印记的再次闪耀。它不会停止。”

他抬起手,指向医疗舱外那巨大舷窗之外的深邃星空。点点繁星如同冰冷的钻石,镶嵌在无垠的黑丝绒上。

“看那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每一颗星辰,都可能孕育着生命,也可能潜藏着`[噬渊]`的爪牙。艾瑟拉的火种造就了我们‘星尘之子’,我们继承了他们的科技与使命,在宇宙的阴影中巡弋、守望、清除腐化信标、寻找并保护像你这样的‘守望者’火种。但现在,`[噬渊]`的阴影正在加速扩张。你,宋启明,作为‘守望者’血脉的继承者,你的苏醒,预示着一场跨越星河的战争序幕已经拉开。”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我,眼神中带着询问,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守望号’是你的庇护所,也是你力量的起点。你体内沉睡的‘守望者’之力,需要引导和磨砺。我们,可以为你提供这一切。”

“选择权在你手中。”

“是留在这里,接受你的宿命,继承‘守望者’的衣钵,为对抗那吞噬星辰的黑暗而战?”

“还是选择遗忘,让我们抹去你关于这一切的记忆,将你送回人类世界,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短暂而平静的一生?但你要知道,`[噬渊]`的阴影终将蔓延,当它吞噬太阳系时,无人可以幸免。”

埃隆·星辉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我刚刚经历剧痛、尚未平复的心上。

宿命…

亿万年的传承…

吞噬星辰的黑暗…

守护的责任…

这些词藻过于宏大,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刚刚从一场个人的、月球上的地狱中爬出来,现在却被告知,我的存在本身,是横跨宇宙尺度战争的关键一环?

我低头,看着医疗舱光滑表面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中还残留着惊悸与茫然,后颈那龟裂的伤口在银光下缓慢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月牙形的银色印记。这就是“守望者”的烙印?这就是我宿命的证明?

广寒宫的血与火,吴远峰最后的眼神,李博士绝望的影像…那些不是噩梦,是这场宏大战争在我生命中的残酷序章。逃避?回到地球,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可`[噬渊]`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埃隆·星辉平静话语下的警告无比清晰——无处可逃。

但接受?就意味着彻底告别人类身份,踏入一个充斥着宇宙级恐怖、古老传承和冰冷责任的陌生世界。意味着我可能不再是我,而是成为一件对抗黑暗的武器,一个名为“守望者”的符号。

医疗舱内一片寂静,只有那“滴…滴…”的电子音,如同我的心跳,在空旷中回响。埃隆·星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耐心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

舷窗外,浩瀚的星河无声流转。在那深邃的黑暗背景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这里,注视着这个刚刚苏醒、承载着沉重宿命的渺小个体。是艾瑟拉人绝望的守望?是`[噬渊]`贪婪的窥探?还是更多未知文明在命运洪流中沉浮?

我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这双手,曾经紧握地质锤,曾经沾染同伴的鲜血,曾经砸向合金门板,也曾经在绝望中按下了决定命运的密码…现在,它们将握起什么?

宿命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埃隆·星辉那平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但一个声音,正从灵魂深处那被唤醒的印记中,微弱而坚定地升起。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经历过最深黑暗、刚刚窥见一丝星火之人,所发出的、带着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回答:

“告诉我…”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医疗舱内响起,干涩,却异常清晰,“…我需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