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御花园裹着层灰蒙蒙的雾气,像被揉皱的绢帕。我捏着鎏金剪刀的手有些发颤,刀刃切入绿梅枝桠的瞬间,清苦的香氛混着寒气窜进鼻腔。自上次香囊露怯后,我已半月未出储秀宫,鬓边的疤痕结了淡红的痂,像朵开败的小花开在苍白的雪地上。
“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对着梅枝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老家后山上的野梅,每到初春就开得泼辣,哪像宫里的花,连枝条都修剪得规规矩矩,生怕错了半分弧度。剪刀咔嗒一声合拢,半支缀着青萼的梅枝落在掌心,花苞上还凝着未化的霜粒,像我这半月来流不尽的眼泪。
绕过太湖石时,风突然转急。我慌忙用袖子护住梅花,却不想转角处传来棋盘落子的轻响。抬眼望去,皇帝正倚着朱漆回廊的美人靠,膝上盖着明黄氅衣,苏培盛捧着青瓷茶盏立在身侧。四目相对的刹那,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那茶盏,正是上次我打翻香囊时见过的,盏沿还缺了个小角,像被玉兔啃过的月牙。
“参见皇上。“我屈膝行礼,梅枝上的霜粒簌簌落在石砖上。袖口的梅花突然滑出,不偏不倚掉进皇帝面前的茶盏。青瓷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茶水溅在他明黄的裤脚,晕开小片深色水痕。苏培盛倒吸一口凉气,我膝盖一软,重重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石板,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臣...臣妾该死...“喉间泛起铁锈味,我死死攥着裙角,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上次说错“安胎香“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此刻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风卷着梅枝在脚边打转,远处传来黄鹂的啼叫,反倒让这方小天地静得可怕。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闲散,却让我浑身一抖。迟疑着抬头,只见他正用银匙拨弄茶盏里的梅花,青萼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浮沉,竟像是幅活的画。他指尖沾了点茶水,在石桌上勾勒出梅枝的轮廓,袖口的龙纹随着动作舒展,金线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你叫什么?“他忽然开口,惊得我差点又磕下头去。苏培盛在旁轻声提醒:“回皇上,这是安答应。“皇帝挑眉,目光落在我额角的疤痕上:“朕记得你,上次在乾清宫,连香都配错的。“
这话像把钝刀,轻轻割在心上。我攥紧手心的残枝,指甲刺破掌心的旧疤,疼得反而清醒了些:“皇上恕罪,臣妾愚笨,连花也拿不稳...“话音未落,梅枝上最后一片萼片飘落,正巧跌在他勾勒的梅枝旁,竟像是浑然天成的一幅画。
皇帝忽然笑了,笑声震得回廊下的铜铃轻响。苏培盛僵在原地,我抬眼望去,只见他眼角微弯,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他伸手捏起那片萼片,对着阳光细看:“那些嫔妃要么哭哭啼啼唱《长门赋》,要么掐着嗓子背《女戒》,倒没见过你这样,连撒谎都磕磕绊绊的。“
这话让我愣在当场。寒风吹过,鬓角的碎发扫过疤痕,我忽然想起选秀那日,满殿秀女皆着华服,唯有我因紧张扯断了裙带,最后是甄嬛偷偷替我系上。那时的我,何尝不是这样笨手笨脚?可如今在这深宫里,连“笨“都成了稀罕物。
生动。
“起来吧,别冻着了。“皇帝指了指游廊下的石凳,玄色貂裘的袖口掠过尚未融化的积雪。苏培盛躬身应诺,从随侍太监捧着的锦盒里取出青缎软垫,掸雪时细长的指甲在缎面上划出几不可见的褶皱。我扶着冰凉的栏杆起身,膝头沾着的雪粒子簌簌坠在青砖缝里。石凳透骨的寒气隔着软垫沁上来,激得方才跪麻的小腿突突直跳。皇帝漫不经心拨弄着香囊上的流苏穗子,垂落的朝珠随动作轻晃,映着雪光在我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绿梅倒有趣,开得比红梅花迟,却比它们多些清气。“他拨弄着茶盏里的花枝,忽然转头看我,“你折它做什么?“我下意识攥紧袖口,又想起那些被我揉皱的安神香方子:“臣妾见它生得可怜,想拿回宫里插瓶...“话未说完便红了脸,这理由连自己都觉得牵强。
皇帝却点点头,仿佛信了:“宫里的花匠总把梅枝修得太整齐,倒失了野趣。“他忽然将茶盏推到我面前,“你瞧,这花掉进去,倒比摆在瓶里鲜活。“茶汤映着他的眉眼,我忽然发现,这位掌握着万千人生死的帝王,眼底竟也有厌倦算计的疲惫。
告退时,苏培盛悄悄往我手里塞了包暖炉炭:“小主今日算是逃过一劫。“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皇上许久没这样笑过了。“我攥着炭包往前走,掌心渐渐发烫。路过御花园的铜镜时,看见自己额角的疤痕在夕阳下泛着柔光,忽然想起皇帝说的“实在“二字。
原来在这满是机心的紫禁城,人人都在算计如何争宠固权,却忘了最难得的,竟是一份不加掩饰的笨拙。就像那支误打误撞掉进茶盏的绿梅,比起精心修剪的瓶花,反而让见惯了权谋的帝王眼前一亮。我摸着袖中残损的梅枝,忽然意识到:或许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我的“笨“并非绝境,反而是最锋利的武器——当所有人都在演完美戏码时,唯有真实的破绽,能撕开那层密不透风的伪装。
夜风吹开储秀宫的窗,我将半支绿梅插进粗瓷瓶。月光漫进来,照亮瓶身上细细的裂纹,竟比鎏金瓶多出几分生气。远处传来打更声,我吹灭烛火,任由疤痕隐没在黑暗里。这一次,或许我不必再学别人步步为营,做一只惊弓之鸟也无妨——毕竟,弓声越响,越能让握弓的人记住,这世上还有不懂躲箭的笨鸟,偏要在风雪里,闯出条歪歪扭扭的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