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垫船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巨兽,在箭骨鱼群疯狂的“轰炸”中剧烈摇晃。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让船体呻吟,船底甲板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巨大骨鱼锥形头颅带来的震颤。船身剧烈颠簸,人们死死抓住船舷、缆绳或任何固定的东西,每一次摇晃都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呕吐声。海水冰冷地溅上甲板,寒气直透骨髓。
“顶住!全给老子顶住!冲出这片发疯的海域就安全了!”何彪站在湿滑的驾驶舱内,双手紧握舵轮,手臂青筋虬结,他几乎要将那钢铁轮盘捏碎。舵手在一旁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邃的幽蓝微光区,那是绝望中的唯一灯塔。
李云半跪在船头,将军刺深深插入甲板固定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缆绳。他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撞击和颠簸中似乎又裂开了,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前方。
那片亮起微光的海域,越来越近。冲入其边缘的瞬间,一股奇异的阻力感消失,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薄膜。船体的剧烈颠簸神奇地平复了许多,如同从风暴中心进入了港湾。而那些疯狂撞击的箭骨鱼群,在触及这片朦胧光区的边界时,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惊扰或震慑,瞬间停止追逐,齐刷刷地转向,如同退潮般没入身后幽暗的海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翻滚的尾流泡沫。
海面骤然安静下来,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和气垫船划破海面的声音。劫后余生的喘息声在甲板上此起彼伏,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哭泣和瘫软的坐倒声。
“他娘的……总算过来了……”何彪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海水混合物,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垮下来几分。他调整航向,让船只更深入这片奇异的微光海域。
李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传说中的“气泡区”。
眼前的一切,颠覆了他过去三十多年对海洋的所有认知。
这里的海水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带着透明质感的深蓝。光线并非来自上方,而是从四面八方、更深处幽幽传来,如同悬浮在无垠宇宙中的星云。无数巨大的气泡,如同最瑰丽的水晶球,静静地悬浮在深海的帷幕之中。它们大小不一,小的如同房屋,大的望去无边无际,仿佛另一片小型海洋。气泡的表面并非绝对透明,更像是一层流动的能量薄膜,时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时而幽暗如最深邃的黑曜石,时而又荡漾着乳白色的柔光,构成一幅静谧而诡异到极致的画卷。
气垫船就在这些巨大的气泡之间穿行,仿佛航行在一片失落的星河中。有些气泡近在咫尺,可以隐约看到内部景象:奇异扭曲的岩石如同狰狞的雕塑耸立,散发着幽幽磷光的巨型藤蔓匍匐其上;形态怪异的、散发着生物荧光的巨大水母状生物在气泡内缓缓游动;甚至有一座气泡中,似乎有半座古代城市风格的巨大断壁残垣,被厚厚的珊瑚和各种发着蓝绿光的海藻覆盖,如同沉睡的巨兽骸骨。
“那就是传说中藏着宝贝和凶险的……古墓?”之前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学生——他自称叫林锐——声音发颤,带着惊惧和难以抑制的好奇,指着气泡中一个隐约可见的、巨大石门轮廓的遗迹。
“不一定都是墓,有些是毁掉的聚居地,有些藏着别的玩意儿。”何彪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敬畏和警告,“看着漂亮,但每个气泡里,都可能是吃人的地方。那些光,那些生物,没一个简单的。我们现在还在外围‘缓冲区’,真正的‘城’,在前面。”
船只在气泡间穿行了近一个小时后,前方一片海域忽然变得“拥挤”起来。气泡的数量明显增多,体积也更为庞大。而在这片“气泡森林”的中心区域,一个巨无霸般的景象,缓缓撞入所有人的眼帘,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视觉和心灵双重冲击!
一座城!一座建立在巨大气泡中的、依托于无法形容之庞大存在的骸骨之上的城市!
那气泡本身,直径恐怕超过十公里,庞大得无法目测边界。气泡壁的光晕流动不休,散发着柔和的蓝白色光晕。而在气泡内部的海底岩石基座上——是的,这里神奇地拥有岩石“地面”——巍然耸立着一副难以想象的巨大骨架遗骸!
那骨架之大,只能用“山脉”来形容。弯曲蔓延的脊柱如同连绵的山峦,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肋骨根根探出,构架起庞大的穹顶,最高处几乎触及气泡的顶部。仅仅一节尾椎骨,就比气垫船还要庞大数倍。骨骼呈现出一种玉质化的深邃青灰色,覆盖着厚厚的钙质沉积和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奇特珊瑚、藤壶群落。整个骨架内部的空间,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人类的居所、通道、平台,鳞次栉比的简易房屋像是依附在巨龙骨架上的蜂巢,层层叠叠,攀援向上。无数灯火(显然是用发光藻类或矿石制作)如同繁星点点,在骸骨的缝隙间、在房屋的窗棂里闪烁跳跃。一些狭窄的通道悬索桥般连接着不同区域,微小的人影在上面晃动。
气泡的边缘,海水被无形的薄膜阻隔,形成一个巨大的、拥有空气的空腔,笼罩着整个骸骨城市。城市下方,是真正流动着的深海海水。城市顶端的光线更加明亮集中,似乎有某种大型光源模拟着日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烟火气、鱼腥味,还有一种源自那巨大骸骨的、淡淡的、带着某种奇异压迫感的陈旧气息。
“鲸……鲸鱼?”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失声惊呼,脸色煞白。无法想象要多么庞大的生物才能留下如此骸骨。
“是鲲鲸。”何彪的声音带着无比的肃穆,如同朝圣者看见圣地,“远古传说中的生物,遨游星海的存在。它陨落于此,骨架不倒,成了咱们深海人类最后的巢穴——鲸落城!归墟泡中的希望之城!”他的眼中闪烁着光。
船只靠近巨大气泡壁时,他们才看清,在靠近“海面”(气泡内海水的顶部)区域,有几个明显的人工船闸口,像巨大的蚌壳嵌在气泡壁上。其中一个闸口正敞开着,前面有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正在排队等待进入。
船闸附近的海域不再平静。许多奇形怪状的船只聚集在此,有的像是旧时代的渔船改造,顶着夸张的装甲和鱼叉;有的则是用不知名巨大生物的骨板、甲壳拼接而成,充满原始和狂野的气息;甚至能看到几艘结构复杂、通体覆盖着幽暗金属光泽、疑似旧时代军用潜航器的改装船。空气中充斥着引擎的轰鸣、铁链摩擦的嘎吱声、人们的呼喊、叫卖、争吵,嘈杂得像个巨大的水上市集。
几个脸上涂抹着油彩、背着粗糙骨质鱼叉的壮汉,划着一艘简陋的木筏靠了过来。他们的眼神凶狠而警惕地扫视着气垫船上的新面孔,目光尤其在李云这样的战斗人员身上停留。
“入城费!或者等价物资!”为首的光头大汉声音沙哑,不容置疑地吼道,将一根粗糙的骨矛杵在木筏上,矛尖闪烁着不祥的寒光。他的视线贪婪地在船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包裹和女眷身上扫过。
何彪显然早有准备,低声咒骂了一句,示意手下从船舱里拖出一个沾满油污的箱子。打开后,里面是几大块包装严密、颜色如琥珀般的物体,散发着浓烈的咸腥味和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
“上等变异箭骨鱼油膏,刚从外围那群疯子身上刮来的!够交我们所有人的‘人头税’了吧?”何彪将那几大块油膏展示出来。
光头大汉眼睛一亮,粗糙的手指捻了一点油膏闻了闻,又仔细打量了船上的状况,似乎还算满意。他挥了挥手,后面两人拿出一个骨质的小砝码和粗糙的骨秤秤了一下油膏的重量。
“你们,七个人,鱼膏量正好!算你们走运,今天守闸的是我‘老刀’。”光头大汉收起油膏,在木筏上掏出一块刻着奇怪螺旋纹路的黑色石头,用骨刀在上面叮叮当当刻了几个记号,抛给了何彪。
“拿着!这就是你们七天内待在城里的凭证。住外区。七天后要么滚蛋,要么再交一次或者拿命去撞点值钱货!进去了,守规矩,别惹麻烦,否则……”老刀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手中的骨矛示威性地晃了晃。
“进城!”何彪收好黑石,沉声下令。
气垫船小心翼翼地驶入船闸。穿过厚重的、仿佛某种生物甲壳制作的闸门,进入一条宽阔的充满海水的闸道。随着身后闸门缓缓合拢隔绝海水,闸道前方也开始排水,船身随着水面下降缓缓沉下。当闸道内的海水排空,前方另一扇闸门打开时,一股喧嚣、混浊而奇特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
鲸落城真正的气息扑面而至!
湿漉漉的岩石气味、刺鼻的鱼腥味、腐烂海藻的气息、燃烧某种矿物发出的硫磺味、烹煮的怪异食物味道、汗味、排泄物气味……各种难以形容的味道猛烈地混合在一起,冲击着所有人的嗅觉。刺耳的金属敲打声、各种口音的粗俗叫骂、尖锐的争吵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某种低沉悠扬却充满了压抑感的古老号角声……无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洪流。昏暗的光线下(大部分光源来自发光苔藓和灯具),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狭窄、混乱、肮脏到极致的码头区域。
船只停靠的所谓“泊位”只是一些坑洼不平、布满污垢的岩石浅滩。四周堆满了杂物:破损的渔网、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骨骼碎块、生锈扭曲的铁皮、腐烂发黑的木质构件……随处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如同幽灵般在垃圾堆中翻找着什么可以果腹或交换的东西。一些看起来像打手或卫兵的人,穿着混杂着破旧衣物和粗糙皮甲的行头,手持简陋的武器,眼神凶悍地巡逻着,维持着一种病态而脆弱的秩序。
“这……就是鲸落城?”林锐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失望和恐惧。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中所谓“最后希望之城”要破败、混乱、绝望百倍。
“外城码头区而已,‘拾荒者’和‘破落户’待的地方。真正的好地方,在里面,在‘脊梁’那边。”何彪对此见怪不怪,指挥手下艰难地稳住船,准备下船。“能活着来到这里,已经算是老天开眼了。想要活得像个人,得靠自己拿命去挣!”
李云沉默地跃下甲板,踏上鲸落城的土地——冰冷湿滑的岩石。一股奇异的微弱震动感顺着脚掌传来,仿佛这座建立在巨大骸骨上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生命体,在无尽的深海黑暗中沉睡。他敏锐地感知到,空气中除了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似乎还混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能量,带着一丝腥甜。用力吸入一丝,胸腔深处的伤痛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缓解?
就在他心神微动之际,旁边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死……死人啊!”
一个翻找垃圾堆的干瘦流浪汉连滚带爬地退出来,指着垃圾堆深处,脸上布满惊恐。
人群被吸引过去。在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混杂着海藻和不知名生物内脏的垃圾中,半埋着一具尸体!
那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穿着相对还算完好的皮质衣裤,胸口深深插着一柄断裂的、造型奇特的骨质鱼叉。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他的死状,而是他的皮肤!尤其是裸露的手臂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覆盖了一层细密的、类似蛇鳞的角质。更诡异的是,一些鳞片之下,竟然透出点点微弱的、如同深海生物般的蓝色荧光!而在尸体旁边散落的物品中,有一个半敞开的皮质袋子,里面滚落出几块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刻着扭曲符文的石头,以及几株形态扭曲、根茎上布满血丝的怪异灰色蘑菇,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味正从这些东西上散发出来。
“是……是进过‘灰墓泡’的人!”一个围观的老者失声叫道,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灰墓泡的东西会‘吃人’!他会变成毒人!碰到他的血和沾了他碰过的东西都要死!”
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锅蚁,惊恐地向后退散,一片哗然!
何彪脸色也变了,急忙招呼自己的人远离那片区域,低声咒骂:“妈的!真晦气!刚来就碰见这种事!”他的眼神里除了厌恶,还多了一丝凝重和不安。
李云的目光则死死锁在那尸体皮肤上诡异的鳞片和荧光上,又看向地上散落的那几块刻着符文的石头和灰色蘑菇。这诡异的死状,与那神秘的气泡古墓、与何彪口中“真正的好地方需要拿命去挣”的警告,瞬间在他脑海中串联起一条充满凶险、诱惑和不祥的路。鲸落城,绝非安宁的避风港。它本身就是另一个血肉磨盘。而那能让皮肤浮现鳞片和荧光的“灰墓泡”,又隐藏着何等恐怖与机遇?
这深海的未达之境,才刚刚掀开它狰狞一角的第一页。真正的黑暗与未知,蕴藏在那些漂浮的、闪烁着致命微光的巨大气泡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