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沉水香气的风,从摘星阁深处那片垂落的玄色帷幕后幽幽吹来,拂过赵缱汗湿的鬓角,激得她一个寒噤。手腕上锁灵镣冰冷的符咒纹路深陷皮肉,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时刻提醒着她囚徒的身份。那老妇人临死前浑浊悲恸的眼神,地上暗红的血迹,还有嬴骁最后那句“开疆拓土的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恐惧。
她被两名女官架着,拖向那片如同深渊入口般的玄色帷幕。帷幕上暗金色的星图异兽在昏光下诡异地流动,仿佛活物在窥伺。穿过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带着奇异凉意的帷幕,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空气里的沉水香气更浓了,混合着一种更阴冷的、如同地底苔藓的味道。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是冰冷的青石墙壁,墙壁上每隔几步镶嵌着一颗散发着微弱幽光的珠子,勉强照亮脚下光滑的黑石地面。
通道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同样由青石打磨而成的厚重小门。一名女官上前,在门侧某处轻轻按动几下,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机括运转声,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温热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近乎呛人的香料气味。门内是一个不算大的空间,中央是一个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浴池。池壁光滑,池内乳白色的、散发着浓郁药草和花香气味的热水正微微荡漾,水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色彩艳丽的玫瑰、芍药、茉莉花瓣,蒸腾起氤氲的白雾,将整个空间笼罩得如同仙境。
然而这“仙境”落在赵缱眼中,却让她浑身紧绷。这香气太浓烈,浓烈得刻意,仿佛要掩盖什么。这温暖太虚假,与这摘星阁无处不在的冰冷格格不入。两名女官松开了她,面无表情地站到浴池两侧,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脱衣,入浴。”左侧那名眼神更冷、颧骨略高的女官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程序。
赵缱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上那件在栖梧宫奔逃时被撕扯得破烂、沾染着血污和尘土的粗布衣衫,此刻成了她唯一的遮蔽和屏障。在这充满审视和未知的空间里,脱掉它,无异于将自己彻底剥开,暴露在冰冷的刀锋之下。
“王命不可违。”右侧那名嘴唇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女官冷冷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如同冰锥,刺向赵缱犹豫的身体。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她。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赤裸裸的羞辱。手腕上的锁灵镣冰冷沉重,提醒着她反抗的无望。
最终,在两名女官越来越冷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衣带。粗布外衫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中衣。然后是中衣……当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离开身体,暴露在温热潮湿却毫无暖意的空气中时,赵缱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猛地蹲下身,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遮挡,但那动作在空旷的浴池前显得如此徒劳和脆弱。
“入水。”高颧骨女官的命令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波澜。
赵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香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不再看那两个如同冰雕般的女官,一步一步,挪到浴池边缘。冰冷的黑石地面硌着脚心,温热的池水蒸腾着雾气。她试探着将一只脚伸入水中。水温很烫,带着强烈的药草刺激感,皮肤瞬间泛起红色。她强忍着不适,整个人滑入池中。
滚烫的药水瞬间包裹了她。那温度仿佛要烫掉一层皮,浓烈的香料和药草气味霸道地钻入她的口鼻,几乎让她窒息。花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滑腻恶心的触感。她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只留下口鼻在水面上,试图用这虚假的温暖和浓烈的香气,麻痹自己几乎崩溃的神经。
两名女官并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帮忙清洗。她们只是如同两尊门神,一动不动地站在浴池两侧,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视着赵缱浸在水中的身体,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的洁净程度,又像是在评估一件祭品是否合格。
时间在滚烫的煎熬和冰冷的审视中缓慢流逝。赵缱只觉得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药水和香气熏得昏厥过去时——
“时辰到。”高颧骨女官再次开口。
赵缱如蒙大赦,挣扎着从滚烫的池水中站起。温热的空气接触到湿漉漉的皮肤,带来一阵寒意。她刚想伸手去拿放在池边矮凳上的干净布巾,薄嘴唇女官却已经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厚实的、散发着同样浓烈香气的白色软巾,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动作粗暴,毫不温柔!软巾带着浓烈的香气,用力地在她脸上、头发上、身体上擦拭!力道之大,仿佛要搓掉一层皮!赵缱被擦得东倒西歪,皮肤火辣辣地疼,眼睛被香粉刺激得泪水直流,喉咙被香气堵住,几乎无法呼吸。
这根本不是梳洗!这是清除!清除她身上属于外界的、属于过去的、属于“赵缱”的一切痕迹!将她打磨成一件符合秦王心意的、光滑顺从的“祥瑞”!
屈辱和愤怒再次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她猛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声音因为愤怒和香气的刺激而嘶哑。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薄嘴唇女官毫不留情地,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赵缱湿漉漉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赵缱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薄嘴唇女官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冷酷,“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不过是个祭坛上捧鼎的玩意儿!再敢乱动,扒了你的皮!”
冰冷的话语和脸上的剧痛,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赵缱刚刚燃起的反抗之火。她捂着脸,屈辱的泪水混合着被打出的生理性泪水,滚滚而下。她不再挣扎,任由那女官粗暴地擦拭着她的身体,如同擦拭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
擦干身体后,一件柔软光滑、却异常宽大沉重的衣袍被套在了她身上。衣料是玄色的,触手冰凉,上面用暗金色的丝线绣满了繁复的星图、云纹和某种她不认识的、形态威严的异兽图案。领口、袖口、衣襟边缘都滚着厚重的金边。这衣服的样式极其庄重,也极其压抑,宽大的袖袍几乎垂到地面,沉重的衣料压得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
这根本不是给人穿的衣服!这是给祭品披上的华服!
头发被粗暴地擦干、梳理,没有挽髻,只是用一根同样冰冷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玄铁簪子随意地绾在脑后。最后,那副冰冷的锁灵镣,再次被牢牢地锁回她的手腕上。沉重的分量和冰冷的触感,将她重新拖回残酷的现实。
梳洗完毕,她再次被架着,穿过那条阴冷的通道,回到了灯火通明却更显压抑的主殿。
嬴骁已经不在了。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案后空空如也,只有几卷摊开的竹简,昭示着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王上口谕,”高颧骨女官平板无波地开口,“祭礼之前,你就待在这里,熟悉祭文仪轨。不得擅离。”她指了指大殿角落一张低矮的案几,上面放着几卷崭新的竹简。“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说完,两名女官如同完成任务般,不再理会她,无声地退到了大殿深处那片玄色帷幕的阴影里,再次如同石雕般隐没。
偌大的摘星阁主殿,只剩下赵缱一个人。穿着沉重压抑的玄色祭服,手腕上锁着冰冷的镣铐。殿内死寂一片,只有角落铜制灯树里灯油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她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华丽的囚徒,孤零零地站在空旷冰冷的大殿中央。恐惧、屈辱、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腾、撕扯。她踉跄着走到角落那张矮几前,颓然坐下。冰冷坚硬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
她看着手腕上冰冷的镣铐,看着身上这身象征着祭品的华丽囚服,三日后祭天台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万人瞩目之下,捧着沉重的礼鼎,像一个提线木偶,表演着“天命归秦”的戏码……她该怎么办?真的要做这祭坛上的羔羊吗?
不!
一个微弱却倔强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哀帝染血的幻象中那声“慎择”的嘶吼,老妇人临死前那悲恸的“公主!您要活着!”仿佛又在耳边回荡!她不能死!更不能像个祭品一样屈辱地活着!
她的目光,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投向了那张巨大空旷的黑檀木书案!
嬴骁!那个将她囚禁于此、视她为工具的男人!他的书案……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哪怕一丝一毫可以利用的缝隙?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烧起来,瞬间压倒了恐惧。求生的本能和压抑的愤怒,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大殿深处那片玄色帷幕后,没有任何动静。那两名女官,似乎真的化作了石雕。
机会!
赵缱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沉重的祭服让她动作有些笨拙。她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个幽灵,一步步挪向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巨大书案。
距离越来越近。书案上的一切清晰地映入眼帘:摊开的竹简,上面是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的篆字;一方巨大的、墨迹未干的端砚;几支粗细不一的狼毫笔;还有一个造型古朴、形似猛虎的青铜镇纸……
她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飞快地扫过书案的每一个角落。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书案的右上角,靠近边缘的地方,赫然放着一件东西!
正是嬴骁那顶在栖梧宫废墟被她的袖箭射落的鎏金冕旒!
那冕旒的形制极其威严,前后各垂着十二道由白玉珠串成的旒(liú),象征着君王至高无上的地位和隔绝尘俗的威仪。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黑檀木桌面上,旒珠散乱,其中一道白玉旒从中断裂,半截玉珠散落在桌面上,在灯火下闪烁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赵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记得清清楚楚!在栖梧宫,她的袖箭擦过嬴骁的头顶,射落了他的冕旒!当时混乱之中,她似乎看到断裂的玉旒内部……闪过一道极其微弱的金属光泽?
当时情况危急,她以为是错觉。但现在,这半截断裂的玉旒就在眼前!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被锁灵镣束缚的双手。沉重的镣铐限制了她的动作,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散落的玉珠,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半截断裂的、空心的白玉旒管。
入手温润。她凑近灯火,眯起眼睛,借着明亮的光线,仔细看向断裂的截面内部。
果然!
不是错觉!
那空心的白玉管内壁,并非光滑的,而是极其精巧地镶嵌着一小片东西!那东西呈青黑色,质地非金非玉,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上面似乎还刻着极其微小的、如同蝌蚪般扭曲的符文!更关键的是,那东西的形状……赫然是半个猛虎的形态!
虎符!
虽然只有半截,虽然微小到不可思议!但这独特的材质,这猛虎的形状,这内嵌的符文……赵缱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认得!这是调兵遣将的信物——虎符!嬴骁随身携带的、象征着秦国最高兵权的另一半虎符,竟然被他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藏在了冕旒玉旒的空心管里!
这是何等的谨慎,又是何等的……狂妄!将兵权信物藏于象征君权的冕旒之中,不离须臾!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攫住了赵缱!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虎符!哪怕只是半片!这简直是绝处逢生!如果能拿到它……如果能……
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灼热,死死盯着那半截玉旒管中镶嵌的半片虎符。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试图用指甲去抠动那镶嵌得异常紧密的青黑色金属片。
纹丝不动!
那虎符碎片如同长在了白玉管内壁上,镶嵌得严丝合缝,她的指甲根本无从着力!
怎么办?强行破坏玉管?不行!这玉质坚硬,动静太大,而且一旦损坏,里面的虎符碎片也可能损毁!时间紧迫!那两个女官随时可能出来!
就在赵缱心急如焚、额头渗出冷汗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上那方巨大的端砚。砚台边缘,斜靠着一支细长的、用来刮除多余墨汁的青铜书刀!刀身细长扁平,顶端尖锐!
有了!
赵缱的心猛地一跳!她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青铜书刀。刀身冰凉沉重,顶端尖锐如针。
她屏住呼吸,将刀尖对准玉旒管断裂截面内、虎符碎片与白玉管壁之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手腕因为紧张和锁灵镣的重量而微微颤抖。她咬紧牙关,集中全部精神,将刀尖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探入那道细微的缝隙之中!
一点点……再一点点……
刀尖似乎触碰到了一点坚硬的阻碍!是虎符碎片边缘!
赵缱稳住心神,手腕极其轻微地用力一撬!
“嗒!”
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玉珠落盘的轻响!
那枚青黑色的、刻满微小符文的半片虎符碎片,如同被撬开的蚌壳珍珠,瞬间从白玉管内壁松脱,掉落在冰冷的黑檀木桌面上!
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赵缱!她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飞快地用颤抖的手指拈起那枚只有指甲盖大小、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虎符碎片!入手冰凉坚硬,那微小的符文硌着她的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她来不及细看,也来不及思考这半片虎符碎片能有多大用处。她只有一个念头——藏起来!必须立刻藏起来!
藏哪里?这身宽大的祭服?不行!随时会被搜身!头发?那根冰冷的玄铁簪子随时可能被取下……
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自己全身,最后定格在手腕上那副冰冷的锁灵镣上!镣铐内侧紧贴着手腕皮肤,有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缝隙!而且这镣铐是嬴骁亲手给她戴上的,他绝对想不到,东西就藏在他亲手施加的禁锢之下!
就是这里!
赵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手中那枚冰凉坚硬的虎符碎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锁灵镣内侧手腕上方、靠近小臂处那道极其微小的缝隙里!冰冷的金属碎片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和寒意,但此刻这感觉却让她无比安心!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将那半截空心的白玉旒管放回原位,又将散落在桌上的几颗白玉珠随意地拢了拢,堆在断裂的玉旒旁边。她迅速将青铜书刀放回砚台边原来的位置,甚至用袖子飞快地抹了抹桌面,擦掉可能留下的细微汗渍。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她刚刚做完这一切,甚至还没来得及退回角落的矮几旁——
“沙……”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蛇行草间的声响,从大殿深处那片玄色帷幕后传来!
赵缱的心脏瞬间停跳!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书案,装作刚刚起身的样子,快步走向角落的矮几,同时用宽大的玄色祭服袖袍,遮住了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高颧骨女官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玄色帷幕的阴影里无声地飘了出来。她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整个大殿,最后精准地落在赵缱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你在做什么?”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
赵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强作镇定,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僵硬而顺从的表情,指了指矮几上的竹简:“我……在看祭文……”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像是被吓到了。
女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案。书案上,冕旒依旧散乱地放着,断裂的玉旒和散落的玉珠也还在原位,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砚台、笔墨都摆放如初。
似乎……没什么异常。
女官眼中的审视稍微淡去了一丝,但冰冷依旧。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安分待着。”便再次转身,无声地退回了那片玄色帷幕的阴影里。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帷幕之后,赵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踉跄着跌坐回矮几后的冰冷地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手腕上,那枚紧贴着皮肤的、冰凉的虎符碎片,此刻却像一团微弱的火种,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点燃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希望。
祭天台……捧鼎……
嬴骁……锁灵镣……
还有这藏在禁锢之下的半片虎符……
三日后,那场万众瞩目的祭礼,或许……不再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