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药园深处藏灵虫
夜露渐重,裴林缚的麻鞋踩过药园断墙下的腐叶堆时,鞋底传来与往日不同的触感——不是寻常枯叶碎裂的脆响,倒像是踩在泡发的棉絮上,带着几分黏腻的弹性。
他蹲下身,指尖拨开表层发黑的腐叶,掌心里立刻爬过几缕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极了小柱子中毒那日青鳞蛇吐信时散出的异香。
“怪了。”他低声呢喃,指腹蹭过下方湿得反常的泥土。
月光被云翳割成碎片,却在他指尖触到土块的刹那,有幽蓝的荧光从泥缝里渗出来,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心跳在耳中擂鼓。
裴林缚扯下腰间帕子垫在手上,轻轻抠开那片湿土。
随着泥土簌簌落下,几枚半透明的虫卵裹着黏液滚出来,每个虫卵表面都浮着细密的碧色鳞纹,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他屏住呼吸又往下挖了半寸,整窝虫卵突然颤动起来,最上面一枚“咔”地裂开,爬出条半指长的小虫,碧鳞在月光下流转着翡翠般的光泽。
《丹经摘要》里的记载突然在脑海中炸开——“碧鳞灵虫,喜腐殖,栖阴湿,其涎可凝神元,为凝神丹主药。”裴林缚喉结动了动,想起昨日翻到那页时,赵延庆冷笑说“这种失传丹方也值得抄”,此刻却恨不得仰天长笑。
他迅速用腐叶掩住虫窝,指节抵着唇压下笑意,袖中那本被桐油浸过的笔记正在发烫——这窝灵虫,足够他在即将到来的外门大考里,给那些想“提前清人”的家伙,喂上一记漂亮的反击。
第二日卯时三刻,周阿大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杂役房木门,正撞上端着陶碗的裴林缚。“老周,”裴林缚将碗往他怀里一塞,碗底还温着,是刚熬的小米粥,“去柴房把去年拆屋剩的青石板搬二十块,辰时前堆在废园西墙根。”
周阿大舀了口粥,含糊道:“你小子又在捣鼓什么?前日让我修篱笆,昨日让我清瓦砾,今日又......”话音未落,他瞥见裴林缚眼底的光,那是三年前替他顶下偷摘灵果的罪名时,也有的势在必得的亮,“得嘞!”他抹了把嘴,扛起扁担就往外走,竹扁担在肩头压出深痕,却走得比往日快了三分。
未时,柳青衣的素色裙角扫过药园断墙。
她怀里抱着一摞典籍,最上面那本《东域虫志》翻到碧鳞灵虫那页,纸边被指甲掐出细痕。“裴兄弟,”她将书轻轻放在新砌的石桌上,“灵虫喜阴,得在墙根开条暗渠引山泉水。”说着从袖中摸出张草图,墨迹未干,“我昨日溜去藏经阁,抄了玄真峰的灵脉走向图,这里......”她指尖点在废园西北角,“埋根竹管通到后山水潭,每日寅时到卯时有活水渗进来,刚好避过巡查。”
裴林缚接过草图,看着上面细密的标记,忽然想起半月前柳青衣被外门弟子诬陷偷取灵草时,是他替她理清了当日杂役房的轮值记录。
此刻她耳尖泛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倒像个怕被说嘴的小丫头。“辛苦柳姑娘了,”他将草图折好收进怀里,“三日后酉时,我让人送两坛桂花酿到你住处。”
柳青衣的耳尖更红了,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石桌上的《东域虫志》哗哗翻页。
裴林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梅林后,低头看向正在砌墙的周阿大——那汉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沁着汗,搬起青石板时肌肉隆起,却把每块石头都对齐了他用炭笔画的线。
这场无声的协作持续了七日。
第七日深夜,当最后一块青石板严丝合缝嵌入墙基时,废园的腐叶堆下已多了条隐蔽的暗渠,虫窝上方支起了用竹篾和油皮纸搭的遮雨棚,墙根还埋了周阿大从柴房捡来的碎瓷片——倒插着,防野鼠打洞。
变故出现在第八日清晨。
裴林缚正蹲在虫窝旁观察灵虫进食,眼角余光瞥见竹篱笆外闪过片月白衣角。
他动作未变,指尖继续拨着腐叶,心里却警铃大作——那是孙德昌的亲随阿福,总爱穿他主子赏的月白衫子,昨日还见他在杂役房外转悠,说“裴兄弟最近可真忙”。
“小裴!”周阿大的嗓门从东墙传来,“这石板缝里卡了根树根,你来瞧瞧怎么处理!”
裴林缚应了声,起身时故意踉跄半步,袖中早备好的磷粉撒在虫窝旁的腐叶上。
他走到东墙时回头,正看见阿福猫着腰凑到虫窝前,月光下那点幽蓝的磷火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青白一片。
“嗤——”
不知何处传来声尖细的虫鸣,阿福猛地跳起来,撞得竹篱笆哗啦啦响。
裴林缚低头修石板,嘴角慢慢勾出个笑——明日,废园闹鬼的传言,该在杂役房和外门之间,悄悄传开了。
阿福撞翻竹篱笆的动静惊飞了两三只夜枭,扑棱棱的翅响混着他连滚带爬的骂声,在药园外的青石路上荡出回音。
裴林缚蹲在东墙根,指尖摩挲着石板缝隙里新嵌的泥灰,耳力却追着那道跌撞的脚步声——直到阿福的骂娘声拐过梅林,他才松了松后颈绷直的肌肉。
“老周。”他扯了扯搭在肩头的汗巾,朝正用铁钎撬树根的周阿大扬了扬下巴,“明日卯时去杂役房,找王婶要五斤灶灰。”
周阿大直起腰,铁钎在石板上磕出火星:“要那玩意儿做甚?”
“磷粉沾了汗气容易散,”裴林缚指了指虫窝方向,月光下腐叶堆上还凝着幽蓝的光斑,“灶灰吸潮,撒在周围能多撑两日鬼火。”他低头用炭笔在石桌上画新的标记,笔尖顿了顿,“再让王婶往灶灰里掺半把碎辣椒——阿福那小子要是敢再来扒拉腐叶,呛得他喷嚏打穿房顶,传谣才更真。”
周阿大粗粝的手掌在脸上抹了把,突然咧嘴笑出白牙:“成!明儿我天不亮就蹲王婶灶前守着,保准她揉面时都得念叨'老周这是要给鬼上供嘞'。”
第二日未时,药园外的青石板路上果然没了巡逻弟子的身影。
裴林缚站在断墙下,看着柳青衣从袖中抖出半卷泛黄的《灵虫饲育诀》——那是她半夜溜进藏经阁,用发簪挑开玄真峰的典籍柜锁头偷抄的。“灵虫喜阴湿,得布个聚露阵。”她指尖点着抄本上的朱砂批注,“我问过掌药峰的老药童,阵眼要埋在暗渠入口,引山泉水时顺道带点灵脉湿气。”
“辛苦。”裴林缚接过抄本,瞥见她腕间有道细红的划痕——想来是撬锁时蹭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瓶,“这是昨日在杂役房熬的紫草膏,涂两日就好。”
柳青衣的耳尖瞬间红过了梅林里初绽的早梅,接过药瓶时指尖发颤,倒把抄本上的墨渍蹭糊了块:“我、我去柴房搬阵旗!”话音未落就跑远了,素色裙角扫过墙根的野菊,带起几片碎瓣。
周阿大扛着半人高的青竹阵旗过来时,正撞见裴林缚蹲在暗渠口。
少年的指尖浸在渗出来的山泉水里,眉峰微蹙:“水太凉了。”他抬头看向断墙后的山梁,“后山水潭在玄真峰背面,寅卯时的活水带着阴寒,灵虫刚孵化受不住。”
“那咋办?”周阿大把阵旗往地上一杵,震得土块飞溅。
裴林缚突然笑了:“老周,你前日说在柴房看见堆废弃的火砖?”
三日后的寅时,第一缕晨光漫过梅林时,裴林缚蹲在虫窝前的动作顿住了。
腐叶堆里传来细碎的“咔嗒”声,像极了春蚕食叶。
他屏住呼吸扒开腐叶,七枚裂开的虫卵壳里,七只碧鳞灵虫正弓着身子蠕动,鳞甲上的荧光比前日更亮了几分,在晨雾里织出片幽蓝的光网。
“成了。”他低声说,声音里裹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
周阿大凑过来,粗糙的指节差点碰着灵虫,被裴林缚拍开:“别碰,涎液沾了皮肤要发疹子。”他从怀里摸出个雕着云纹的檀木盒,“去外门找林执事,就说'废园角落发现几窝罕见灵虫,可能与失传的凝神丹有关'。”
“林德那老匹夫?”周阿大瞪圆眼睛,“上回我替你送洗的道袍,他嫌浆洗得不够挺,扣了我三个月例钱!”
“正因为他爱扣例钱,才更在意能生钱的东西。”裴林缚把檀木盒塞进周阿大手里,“凝神丹的丹方在我这儿——他若不信,你就说'要验虫,裴杂役在园子里候着'。”
未时三刻,林德的玄色道袍扫过断墙时,带起股浓烈的沉水香。
他捻着胡须盯着虫窝里的灵虫,指甲盖大的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丹经摘要》里确实提过碧鳞灵虫,可这玩意儿失传百余年了......”
“前日弟子整理杂役房旧书,翻到本缺页的《饲虫录》。”裴林缚垂手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林德腰间的外门执事玉牌上,“按上面的法子试了试,倒真养出虫来了。”
林德突然弯腰凑近虫窝,鼻尖几乎要碰到腐叶:“你说这虫涎能做凝神丹?”
“弟子不敢断言,”裴林缚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但前日取了点虫涎抹在练气七层的杂役手腕上,那小子说'气海比往日顺溜了三分'。”他顿了顿,“外门大考近了,若能用这灵虫做试炼......”
林德的手指在腰间玉牌上敲出清脆的响。
他直起身子时,镜片后的目光亮得灼人:“明日起,这废园归外门直管。”他转头看向裴林缚,“你,暂任灵虫培育临时监管人——每月多领三斗灵米,外加十块下品灵石。”
裴林缚垂眸掩住眼底的暗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执事栽培。”
变故发生在第五日深夜。
柳青衣的叩门声惊飞了裴林缚案头的烛火,她喘得厉害,发簪歪在鬓角,裙角沾着泥:“我刚才巡到西跨院,听见孙德昌的亲随阿福跟人说......”她攥住裴林缚的衣袖,“说大考前夜要放把火,烧了这园子,栽赃你管理不善!”
裴林缚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叩,烛芯“啪”地爆了朵灯花。
他摸出块帕子替柳青衣擦去脸上的泥:“别急,慢慢说。”
“阿福说孙公子气不过你抢了监管人的位置,”柳青衣抽了抽鼻子,“还说'烧了灵虫,林执事肯定要拿裴林缚问罪,外门大考的好处自然又回到咱们二峰'......”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树影,裴林缚望着那片摇晃的黑影,嘴角慢慢勾出个笑。
他从怀里摸出张折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时是废园的地形图:“后日寅时,你带两个信得过的杂役守在暗渠口——若有人往渠里倒灯油,立刻来报。”他又指了指图上的竹篱笆,“老周昨日在篱笆根埋了半袋火硝,碰着火星就炸。”
“那孙德昌......”
“我让前儿被他罚去挑粪的小六子'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裴林缚将地形图重新折好,“小六子这会儿该在孙德昌房外抹眼泪了——就说'裴监管要杀人灭口'。”
柳青衣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以火攻火。”裴林缚的指尖掠过案头的《饲虫录》,“孙德昌想烧园子,我便让他烧个明白。”
大考前夜的风裹着潮气漫过梅林时,裴林缚站在废园的断墙下。
他望着东墙根那堆被露水打湿的火砖,听着暗渠里传来的细流声,忽然闻到缕极淡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刚被点燃,又被及时扑灭了。
他抬头看向夜空,月亮被乌云遮去大半,只余半枚银边。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的一声,惊得梅林里的夜鸟扑棱棱飞起。
裴林缚摸了摸腰间的檀木盒,里面装着今日新收的灵虫涎液。
他望着黑黢黢的废园,轻声道:“该来的,总要来。”
风卷着焦味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