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教室的尘埃仿佛渗入了我的骨髓,每一步都拖拽着沉重的疲惫和未散尽的惊悸。那本泛黄的笔记紧贴在我的胸口,隔着衣物,似乎能感受到它微弱却执拗的心跳——那是颜夏残存于世间的脉搏。照片带来的剧痛和记忆碎片的狂潮虽已退去,却在意识的沙滩上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沟壑和冰冷刺骨的回响。我像一个刚从溺水中被捞起的人,浑身湿冷,肺部灼痛,唯一支撑我的,是笔记那沉甸甸的存在感,以及黑猫那琥珀色瞳孔中深不可测的指引。
穿过午后开始喧嚣的街道,阳光刺眼得有些不真实。行人、车辆、商店橱窗的霓虹,一切都在正常运转,构成一个坚固、不容置疑的现实世界。然而,我怀揣着的秘密——照片上的空洞、记忆中的幽灵、被抹除的存在——却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气泡,将我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每一步,都踩在现实与虚妄的裂缝边缘,摇摇欲坠。
“尘封之门”书店,蜷缩在一条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老街深处。它的门面狭小、陈旧,木质的招牌早已褪色剥落,“尘封之门”几个字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深绿色的油漆门框布满裂纹,一扇沉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紧闭着,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经年累月的手印油渍,隔绝了外界的窥探。推开它时,门轴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呻吟声,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霉菌、旧皮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遗忘本身苦涩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
店内的光线极其昏暗,仅有几盏功率低下的白炽灯泡悬在挑高的天花板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漂浮的尘埃。视线所及,是无穷无尽的书架,它们如同沉默的巨人,从地面一直延伸到被阴影吞噬的天花板。书架是深色的、沉重的实木,被无数书籍压得微微弯曲。书籍排列得并非整齐划一,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混乱中自有秩序的堆积,如同某种古老生物的鳞片或骨骼。各种开本、各种装帧、各种语言的书籍挤在一起,有些簇新如初,有些则破旧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空气凝滞而厚重,时间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流速,只剩下永恒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降。
书店深处,一个几乎被书堆淹没的旧橡木柜台后,坐着那位老人。
他仿佛就是从这书店的尘埃和纸张中生长出来的。枯瘦,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深色粗布长衫。稀疏的银发紧贴着头皮,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刻而复杂,每一道都似乎刻满了岁月的秘密。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浑浊却并非无神,反而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近乎非人的锐利光芒。他并没有在看书,只是枯坐着,双手平放在柜台上,像两截失去水分的枯枝。柜台上的油灯灯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将他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更添几分诡谲。
就在我踏入店门,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突兀的瞬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抬了起来,精准地锁定了我。没有惊讶,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人类面对陌生来客应有的情绪波动。他的目光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只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来找解法?”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尘埃的味道。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昏暗的空间,直接落在我紧捂在胸口的油布包裹上,仿佛能透视到里面的笔记。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皮。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知道我来干什么?甚至知道我带着什么?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走向柜台。每一步都踩在老旧地板的呻吟声上,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异常刺耳。
走到柜台前,那股混合的陈旧气息更加浓郁。老人枯瘦的手动了,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他伸出的手并非直接指向我怀中的笔记,而是以一种极其轻柔的、近乎爱抚的姿态,摩挲着柜台上摊开的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褐色皮革的旧日记本。那日记本的边缘磨损严重,书页泛黄卷曲,封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道意义不明的划痕。他的手指干枯如柴,指节粗大,布满褐色的老年斑,在昏黄的灯光下,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他摩挲着日记的封皮,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仿佛那不是一本旧书,而是某种有生命的、需要安抚的存在。
“亲手销毁它,”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鼓膜上,“并找回被抹去的人。”
“销毁它?”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油布包裹,仿佛那是颜夏仅存的生命线,“这是她留下的唯一东西!是线索!”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在寂静的书店里激起回响,引得书架深处似乎有微不可察的窸窣声,如同沉睡的书籍被惊扰。
“怎么找?!”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几乎是在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她根本不存在了!照片上没有她!所有人都忘了她!她就像……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你告诉我怎么找回一个‘不存在’的人?”质问如同困兽的嘶鸣,撞在四壁林立的书墙上,显得空洞而无力。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对我的激动置若罔闻。他停止了摩挲日记的动作,枯枝般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那本深褐色皮革日记的最后一页。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存在过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冰冷的铁钉,一字一句钉入我的脑海,“总会留下痕迹。无论被抹得多干净,总有看不见的刻痕,留在时间里,留在因果里,留在……某些特殊的东西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我怀中的笔记。
“用这个。”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日记的最后一页上。
就在他指尖落下的刹那,令人屏息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泛黄的空白纸页上,像被无形的笔触拂过,开始浮现出极其细微的、淡金色的线条。线条如同拥有生命,蜿蜒游走,彼此交织、延伸。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不过几秒钟,一张完整的、细节清晰的、散发着微弱金辉的地图,赫然呈现在空白页面上!
地图的风格古老而神秘,线条流畅,标注着山川、河流、道路的简化符号。地图的中心,被一个醒目的、同样由淡金色光芒勾勒出的圆圈清晰地标注出来——那是一个具体的坐标点。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圆圈旁浮现的一行小字上:
“青榆市第七高级中学”
心脏猛地一沉。青榆市?那个在两百里之外,隔着重重山峦和陌生地域的地方?一所普通的高中?颜夏的消失,怎么会和那里扯上关系?无数疑问瞬间塞满了脑海。
然而,地图的金光并未停止变化。在“青榆市第七高级中学”这行字的正下方,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蚀刻出来一般,缓缓浮现出另一行文字。这行字不再是淡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代价:此日记最后三页纸,以及请求者剩余的大部分记忆。
“代价……?”我喃喃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视线下意识地扫向那本深褐色的日记。最后三页纸?那意味着什么?某种力量的载体?契约的凭证?还是……献祭的祭品?
但更恐怖的,是紧随其后的字眼——“请求者剩余的大部分记忆”!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剩余的大部分记忆?我猛地回想起美术教室里的剧痛,那些汹涌而来的、关于颜夏的碎片记忆——那仅仅是冰山一角,是被强行唤醒的、残存的印记!而我脑海中更广阔的部分,那些构成“我”之所以是“我”的基石:童年老屋门前那棵开满白花的槐树,夏日午后父亲教我骑自行车时手掌的温度,第一次获得绘画比赛奖项时台下雷鸣般的掌声,无数个平凡日子里与朋友嬉笑的片段,甚至……甚至母亲那温柔得能融化一切悲伤的笑容!所有这些支撑着我、定义着我、让我作为“人”而存在的宝贵记忆,都将被剥夺?被当作……燃料?门票?交换物?
“不……”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一个堆满旧书的矮架上,几本书哗啦一声滑落,在死寂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恐惧,真正的、源自存在本身被威胁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失去记忆,意味着失去自我,失去存在的根基。我将变成一个空壳,一个行走的、只残留着对颜夏执念的躯壳!这比死亡更可怕!
就在这时,柜台后的老人,那张如同风干树皮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僵硬而诡异,仿佛脸上的肌肉已经很久没有执行过这个动作。嘴角向上牵拉,露出两排牙齿——那牙齿黄得触目惊心,不是普通的烟渍黄,而是一种陈年纸张被岁月侵蚀后那种枯槁、脆弱、毫无生气的暗黄色,如同深埋在墓穴中经年的陪葬品。这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值得吗?”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黄牙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腐朽的光泽。这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我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犹豫。
值得吗?
为了一个被世界抹去的女孩,献祭掉我存在的证明——那些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记忆?献祭掉母亲的笑容?献祭掉构成“我”的全部?
书店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连漂浮的尘埃都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我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日记那暗红色的代价文字上,又猛地转向老人那张挂着诡异笑容、露出黄牙的脸。恐惧、绝望、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中翻涌、冲撞。
值得吗?
颜夏擦拭键盘时颤抖的小指……
她检查糖果时专注的侧脸……
星光下她鼻尖上细小的雀斑……
照片上我身旁那片刺目而绝望的空缺……
她存在过!她真实地存在过!她被偷走了!她的时间,她的存在,被某种冰冷的力量强行抹除!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愤和决绝的火焰,猛地压倒了恐惧的寒冰。是的,我是害怕失去记忆,害怕变成一个空壳。但如果连那个鼻尖有雀斑、会为了一颗糖果认真检查的女孩都无法找回,如果任由她就这样消失在虚无里,那么我保留着这些记忆,又有什么意义?一个连重要之人都无法守护的“我”,还算什么“我”?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手不再颤抖,而是异常稳定地伸向柜台。我一把抓起那支躺在日记旁边的、看起来同样饱经沧桑的旧式钢笔。笔身是冰冷的金属,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无数过往的重量。笔尖闪烁着一点寒芒。
钢笔悬停在日记那散发着暗红不祥光芒的代价文字上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我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次。
让我最后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回忆。
不是颜夏,是母亲。
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会在雨天为我撑伞,自己淋湿半边肩膀;会在深夜悄悄为我掖好被角;会在厨房哼着歌,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的母亲……
脑海中,母亲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她正坐在老屋窗边的旧藤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手里捧着一本旧相册,翻看着什么,嘴角噙着那熟悉的、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风雨的温柔笑意。那笑容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像冬日里的暖阳,像黑暗中的灯塔。我能“闻”到老屋里淡淡的樟木香和阳光晒过的棉被味道,能“听”到她翻动相册纸张时轻柔的沙沙声……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巨大的不舍和酸楚汹涌而至。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紧闭的眼眶,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再见了。
再见了,妈妈的笑容。
再见了,所有构成“我”的基石。
为了那个被偷走时间的女孩。
为了那个鼻尖上跳跃着星光的女孩。
笔尖重重落下,带着我全部的生命重量和最后燃烧的意志,在日记那暗红色的代价文字下方,在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书页上,刻下了我以灵魂为墨写就的契约:
【希望颜夏找回被偷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