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思道出手很阔绰,青布包袱里有四块银锭。每锭都是十两,成色雪白,上镌贾字,比官银还要清亮。另有两贯用红皮纸包着的铜钱,和一套文房四宝。纸墨笔砚皆是佳品,其中最贵重的是那方龙尾砚。
苏轼曾评其:“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
谢游行走天下时,曾在婺源见过整个制作过程。
此处开山采石困难,几年前县令为迎合达官贵人,发动数百名壮劳力前去挖掘,结果石尽山颓压死数十人!这才肯罢休。
但当地的山里百姓为了能抵交赋税,老弱妇孺只能在梅雨过后不顾山中毒瘴,不避蛇虫鼠蚁在下溪涧沿流拾残圭断壁。
之前数朝开采的老坑都被湍急的河水淹没,深不见底。
谢游亲眼见过为了生计和子女铤而走险的青壮年组团下水摸石,他们腰间系上短匕和网兜,抱石沉入水中,在黑暗逼仄,错综复杂的坑道中摸索寻石。
他借住的那家胡姓老者,为了儿子婚娶,延续香火,冒险下去后却只回来了半截麻绳!
谢游手中这块精雕细琢的砚台用料不大,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奇之物,可一想起背后的血泪心酸,就无法心生喜爱。
从相府出来后,谢游在太学附近的天桥街巷口,找了间旅店住下,偷得浮生几日闲。整日里看书饮茶,只在傍晚出去四处走走,寻些风味。
相较之下,这两日愁坏了郑安。接了贾思道的命令后,他就着手准备去干掉谢游,发下狠来,让他活不过天明。
这种事不光是他,府里的管事都没少干,轻车熟路,自有很多套章法和流程。
可偏偏对谢游的查办,他是经了手的,在调查的档案册交给贾思道之前他就看过,这谢游不是一般人!
这偌大的临安城,人口逾百万,每天迎来送往多少人?让一个黔首氓民了无痕迹的蒸发,简直不要太容易。
可这谢游举人功名在身,身后站的是孟恭!死了的影响力不见得输给活的,况且他的门生张显仍高居庙堂,怎么可能看自己师弟横死街头而无动于衷。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杀掉一个人很容易,可要想做的润物细无声就难了。谢游才被贾相召见,短短几日就横死街头,有心人就会抽丝剥茧,把事攀扯到相府头上。
成济之事,鉴往知来,自己怎可再犯?若
问计于同僚,恐遭笑话,又失密于贾相。这可如何是好?也没法去向贾思道请教,除非他这管事是不想做了。
这可如何是好?
这几日,他一直苦思冥想都未有结果。整日里神游物外,做事颠三倒四,出了不少小差错,好在也无人发觉。
烦躁之下伙同他人去喝了顿花酒,搂着那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一头扎进了柔情似水的温柔乡,再不管烦心枷锁。
他经常对人讲:“没有什么是一顿花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接着喝!”
果然,一番欢愉过后他灵光乍现。那谢游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从那穷乡僻壤之地而来,定然没有见识过金迷纸醉,销骨蚀魂的脂粉阵。
若是在这上面栽倒,非但没有人会怀疑,还能给孟龚抹黑,相爷定然称心。
有了思路,就能展开故事,郑安转眼之间就构思了几种方案。他会心一笑,有如此功力,就算将来有一日就算失了相爷眷顾,也能写几个话本混个温饱。
烦忧已解,他像一只肥硕的渔鹰,猛然扑向那汪洋恣肆的软玉温香。
这日午后,谢游小憩了一会就出了旅店,先游览了海会寺,又去文庙烧香,一路上摩肩接踵很是辛苦。
晚饭是在一家清雅小店里解决的。一碗玉尖面,一份地栗鸭汤,搭上一壶清竹醅。再出来已是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了。
他拖着微醺的身子,蹒跚着来到了玉蝉巷。
那有一家汤团铺子,远远的就闻见甘美纯冽醪糟味。店家是个老者,发色花白,腰身伛偻,却十分健壮,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他年轻时的轩昂。
这个简易的摊子只有一辆木制的手推车,两张小案,几只杌子。老者十分喜净,袖套洁白,没有点滴污浊,案面如洗,不沾一点油渍。
谢游望着他,目光有些颤抖。印象中那个个高大威猛,英武不凡的福伯,如今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那碗红澄澄醪糟汤团端来时,老人突然有些异样,欲言又止。
谢游缓缓开口道:“我儿时家中也有位婶婶,喜欢在春日用枸杞酿酒。待那天寒地冻时取将出来,加上些山药枣仁,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圆子汤。”
“小郎君好口福,那是东都人家的旧俗,尝尝老汉做的可还地道?”老汉眼角垂泪地答道。
“小郎君是从外地来吗?”
“是,饱尝十年冷暖味,学有所成归来迟。”
“小相公是个福缘深厚之人,定会苦尽甘来!”
寒暄间,谢游下午在文庙街买的那枚玉玦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老人忙举着烛灯弯腰替他捡拾,交错间偷偷将一片温润如脂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谢游飞速将其揣入怀中:”不必费心了老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下午逛街时买了装饰的小玩意,有个缺口,栓在腰间却怎么系不牢。今生合该我与它没缘分。
暗中盯梢的人打了个哈欠,这一天过得可真累,费心费力,腿都遛的快没知觉了。换班后得弄点酒肉补一补。
一瓣檀枝釜底煎,金炉袅袅吐轻烟。贾思道一向对士大夫所提倡的洗净铅华不染尘嗤之以鼻。
他晚上先是参加了饮宴,然后又与二八佳人及时行乐。在沐浴一番后,他换上一匹蜀锦织成的鹤羽袍,踩着靸鞋来到书房。
一边饮着香茗,一边看着桌上巧取豪夺来的书卷。
心筹罗织,心筹罗织,在默念中细细咀嚼,通古博今的他联想到了来俊臣,想到了那本名扬天下的《罗织经》。突觉毛孔竖立,一股寒意自脊椎而上。
那是一本让周兴俯首,狄公寒颤,武皇弗如的奇书,后人几经篡改,面目全非之下仍能看出其可怕的心机。
他萌生了一股抓狂的欢喜,阅读此书可以窥见孟恭的心机与筹谋,或许就能解今日忧困的局面。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发黄的扉页,细细拜读。但在认真看过两页后,他急速地翻阅了全本,大失所望。
这是只一本教人行军布阵的兵书,非他想的庙谋筹算之术。况且术业有专攻,他看不懂!并非他不通文墨,而是他不擅此道,不知其中深浅。
在思索了片刻后,他一把将书抛进了碳炉,一本呕心沥血的传世经典在炭火的炙烤下逐渐化为了灰烬,几缕腾起的青烟似乎在述说着不甘。
他狞笑道:“孟无庵呐,孟无庵!你说你死了也不肯安生,还妄想倒反天罡!老夫又岂会放任你扬名?这天下有我匡扶就够了,你还是安心的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