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想要拿着铜壶去打水,铜壶沉入井水的刹那,她听见了绳子和井沿儿相互摩擦的吱呀声。
苏砚数着绳子上的绳结,百无聊赖。九月山里的晨风,已带上了些许寒意,吹得她耳朵尖发红。
“白露之后的泉水会变得更甜。”林青石走过来蹲在井沿儿旁的青石上,还顺手捡了片枯黄的银杏叶,在手中反复揉捻。
苏砚看了眼林青石,没应声,自上周之后,两人之间就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尽的微妙感。
苏砚手中的麻绳在她的掌心摩擦,把她的掌心勒出了一道红色浅痕。苏砚默默数数,数到第十转时,铜壶突然卡在了井壁上。
“往左轻晃一下。”林青石的声音忽然靠近。她伸手扶住绞架,小臂擦过了苏砚的手肘,苏砚觉得,自身周边忽然多了一股柴火灶里才特有的松木的香味。他们之间的这个距离,让苏砚想起,某一天和林青石在碑廊下躲雨时,他蓑衣下传来的体温。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如同一束追光打在铜壶上,反射出略微刺目的光斑。苏砚被刺的闭上双眼———刚刚那片光在她的视网膜上炸开,形成了记忆中的钛白色,纯净得像是从她调色盘上剜下来的一样。
“能看见?”林青石看到苏砚这个样子,侧目,声音也沉了几分。
“嗯。”苏砚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的指甲,感觉辨别出了一些淡青色,又好像没有。“像……像含鄱口晨间的雾,它们散开时出现的光。”
林青石突然离开,从篮子里递了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两块琥珀色的果冻一样的东西,裹着晒干的庐山云雾茶叶。
“什么?”苏砚表示不解。
“石鱼茶冻。用昨天钓到的石鱼熬成汤,其中也混了五老峰的野茶。”林青石顿了顿,“我记得你说过想尝尝石鱼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苏砚点点头,没想到她还记得。苏砚接过鱼冻,放入嘴里咬破的瞬间,感到某种带着岩石韵味的鲜甜在舌尖绽开,细细品味后,苏砚感到视网膜上闪过几丝淡金色,就好像阳光穿透了三叠泉的水雾。
“石鱼眼睛……”苏砚还未说完,林青石便接过话去。
“琉璃色。”林青石用井水冲洗铜壶“和你在白鹿洞当时感知到的窗棂光影一样。”
两人回香积厨的路上,偶遇一个卖茶老僧,他正在翻着云雾茶,企图晒出最后一批。
林青石的目光被吸引,蹲身捡起一片茶叶对着光:“火候有点过了。”
“就您厉害。”老僧笑着露出豁牙,“前几天收了一批野栗子,要吗?”老僧拿出一袋栗子。
林青石从中拿起一颗栗子,捏开来看,金黄的果肉在晨光中泛着蜜色。“是锦绣谷西坡的?”
“瞒不过你,你看这还有好东西呢!”老僧从筐底又掏出了个竹筒,“特意给你留的蜂蜜。”
苏砚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的互动,两人之间颇为熟稔,意识到在这座山里,林青石认识的人脉就像他熬的高汤——像经过了岁月沉淀般的醇厚。
苏砚伸手接过竹筒,指尖沾的蜜,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的琥珀色。
“能看见颜色了?”老僧突然问。
林青石轻咳一声,咂咂嘴。
“不知道。”苏砚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见颜色,有时觉得自己能看见,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错觉。
老僧慢慢起身从后面的佛龛后面取出了一个粗陶罐:“东林寺的素油,用来点灯的。”他示意让苏砚伸手,倒了几滴在掌心里。
油液在她的掌心滚动,仔细分辨,好像泛着一丝极淡的青金色,又好像没有,总之,不断在她的灰白世界里闪烁。
“唐代的壁画啊,就用这个颜色为底。”老僧笑眯眯地合上她的手掌,听他这么说,苏砚开始调动回忆,大概率清楚是什么颜色了。
“你之前在白鹿洞临摹的窗花文样用的赭石太燥了。”苏砚愕然看向林青石。
虽然苏砚看不清颜色,但是可以寻求他人帮忙,上次就是寻找林青石帮忙。
林青石正用井水冲洗野栗子:“慧明师傅以前可是敦煌研究院的。”
苏砚点点头,看来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大师。
回餐馆的路上经过牯岭集市,恰巧碰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农妇,她冲着临清时吆喝:“林师傅,看今早现挖的笋!”果然往筐里看去,沾着泥土的笋尖儿还带着露水呢。
“这是要用来炖石耳吗?”苏砚自从之前尝出石耳的韵味后,这道菜就成了她每日必点的一道。
临清时却摇摇头说:“用来做栗子烧鸡的。”他熟练地从竹筐里捡出两颗笋。“我记得你昨天说过想试试江西人本地的做法。”
旁边一个卖豆腐的老汉也凑过来:“那你还得用我们东林寺的泉水豆腐啊,嫩的很勒。”这老汉掀开纱布,雪白的豆腐颤颤巍巍地冒着热气。
苏砚细细看去,发现自己在阳光下能分辨出豆腐表面细微的淡黄色泽,那是只有豆皮才会残留的颜色。
林青石想要寻找钱给老汉时,老汉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前几日去了三叠泉找药?”
“采些石耳罢了。”林青石语气淡淡的,但却悄悄看了苏砚一眼。苏砚听到这话想起来,有一天他裤腿不仅湿透了,就连手背上也有好几道划痕,原来不只是去为了寻找食材。
称豆腐的时候,老汉又偷偷地往袋子里塞了两块。“我家婆娘说您上次给的药茶喝了之后,她咳血的毛病好了很多。”林青石和老汉又反复推诿了一番,这才收下。
回城时,我们选择了一条蜿蜒的小天池古道,石阶上铺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林青石突然驻足,从路旁采摘了一朵野菊花,插在苏砚的竹篮旁,问道:“你能分辨出它的颜色吗?”
苏砚认真地观察,花瓣在他眼中呈现出朦胧的暖色调,宛如透过毛玻璃凝视落日。
“我也不太确定,颜色似乎还有些模糊。”苏砚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却不慎打翻了竹篮,豆腐也随之滚落。林青石迅速用衣裳兜住,苏砚只看到一个灰色的块状物滚到了一张灰色的布料上。
“没关系。不要着急。”
其实苏砚对自己眼睛看不见颜色这件事已经接受了。现在苏砚也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她着急还是他着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回到了青石板。餐馆后院的晒架上,挂着新制的腊肉,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林青石从晒架上取下一条“今天用这个炒藜蒿。”
“那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苏砚问。自从苏砚觉得自己能察觉食材颜色之后,她就对食材的这方面特别感兴趣,虽然有时候他又觉得是错觉。
林青石点点头表示当然可以,顺手递来一个小竹筐:“那你来帮忙择菜吧。梨蒿呢?只要嫩尖指甲能掐断的这种。”林青石给苏砚示范。示范的时候,他的手指擦过了苏砚的指尖,细细感受起来好像带着一股腊肉的咸香和井水的凉意。
在择菜的过程中,苏要发现自己在阳光下好像能分辨梨蒿茎部的淡紫色了,但是好像又毫无感觉,这种认知让他的择菜的动作越来越慢。
林青石突然走过来蹲下,从他的筐里捡出几根老茎:“你看这些纤维就太粗了,指甲掐不断的。”林青石的袖口还沾着栗子壳的碎屑,随着动作散落在地。
“你真的很有生活常识。”
“这就算有生活常识了?只不过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不一样罢了,我就是以此为生,我也见过很多不会做饭的人,他们都以别的工作为生饭的话用钱也可以买来,实在不行用水煮一煮不讲究色香味的话也是可以充饥的。”临青石的声音忽然轻了。
“那你对当地的很多特色菜也了如指掌,对食材方面也比普通人要了解很多。”
“我妈就是九江人,她做梨蒿炒腊肉的时候,总是说到9月的梨蒿要配庐山的云雾茶才会解腻。”
林青石进入厨房,厨房里他正在用井水泡发石耳,苏砚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些黑色的菌类在水中舒展,边缘好像渐渐泛起半透明的灰蓝色。
“像你画过的徽州老屋的瓦片。”林青石不再询问苏砚是否能看到颜色,而是直接告诉她,便于她调取回忆里的角色。
苏砚的笔尖停在速写本上。她的确在去年写生时画过皖南民居,那些黑瓦被雨水冲刷之后,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泛出特殊的蓝灰色。
苏砚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腊肉下锅的滋啦声打断了苏砚想要说的话。
苏砚开始观察起眼前的景象,锅气腾起时,溅起的油星在阳光下好像呈现金棕色,就有点像她曾经用生赭和熟褐调出来的颜色。而林青石在炉灶之间的翻炒的动作,干净利落的很,锅铲与铁锅之间的碰撞,好像之前在学校里老师示范时笔触的节奏。
“尝尝咸淡。”苏砚思考的入了神,林青石递过来的筷子让她觉得有些突然。苏砚夹起一片腊肉,这腊肉薄的能透光。
“你这刀功可以。”苏砚发自肺腑的夸奖。
林青石两眼一闭,嘴巴一抿,嘚瑟的很。
苏砚把肉片放进嘴里,咬破的一瞬间,感到某种复杂的滋味在口腔炸开——有腊肉的咸香、藜蒿的清苦、还有若有若无的茶香。
“你放了…”
“云雾茶的茶汤。”林青石嘴角微扬,“昨天你说过的,想试试茶膳。”
是的,他都记得,苏砚知道。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吃着,甚是愉悦。饭后收拾碗筷时,苏砚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坛子,打开来是一坛深色的液体,“这是?”
“石耳酒。”林青石正在擦拭道具,听到苏砚问,撇过头一看,“用锦绣谷的泉水酿的,要满三年才能喝。”
苏砚凑近闻了闻,某种矿物感的醇香瞬间钻进了鼻腔。“这酒有什么作用?”
“九江的老方子了。”林青石收起刀具,看起来有些不自在。“我外公呢?是开药铺的,说石耳酒配上野蜂蜜的话,可以明目。”
苏砚低头看了看坛子里的酒,沉思。
暮色渐渐浓郁,林青石点亮了东林寺的素油灯,苏砚感觉有些新鲜,暖黄的光晕中,苏砚发现自己能看清那灯罩上细微的竹纤维,那些交错的纹路像是她速写本上的线条。
“明天要去踩桂花吗?”林青石突然问,“后山的金桂该开了。”
苏砚随着他的话音落地看向窗外,九月的晚风送来隐隐的花香。仅仅如此,她似乎已经看见了那满树金黄,就像她曾经在调色盘上苦苦追寻的、最明亮的铬黄色。
“可以,什么时候出发?”
“五点吧,”林青石往灯里添了勺素油,在金黄的灯光下泛着粘稠的光泽,“其实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但是我想让你好好感受一下,因为日出之前的桂花香最浓郁。”
苏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圆圈,那是她思考绘画构图时的习惯,“需要带什么工具吗?”
“带一个竹编箩和细麻布就行。”临清石从灶台旁取出一把老剪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外公留下的,专门采桂花用的。”可能看到了苏砚的疑惑,林青石解释。
苏砚点点头表示理解,看得出来这把剪刀被林青石保管的很好,剪刀的柄上缠着一些绳子,直觉感觉是红色的,绳结处已经被磨得发亮。苏砚感觉他好像突然能看清楚那绳子的颜色了,好像是红色,又好像已经褪色成了粉橘色,就好像她曾经在威尼斯见过的古老的壁画上斑驳的朱砂色。
林青石递过来了一杯冒着热气的云雾茶:“加了点野蜂蜜。”
苏砚接过茶杯,热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她低头啜饮:“很甜。”又发现茶汤的表面好似还浮着一层极细小的颗粒,好像…是金色的吧。
“蜂花粉。”林青石看到苏砚在研究杯子里的东西,解释道,又走到苏砚对面的长凳上坐下,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配这个更好。”
苏砚把油纸展开,发现是几块糖果,里面还嵌着碎坚果,苏砚好像在哪见过。“九江的麻糖?”苏砚仔细想了又想,认出了这是当地的特产。
“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些是用石耳酒泡过的。”林青石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这种做法是白鹿洞的老道长给的方子。”
苏砚捏起来一颗,放入嘴间,麻糖在齿间碎裂,口腔里弥漫着醇厚的甜香,还混着若有若无的酒气。
“嘶…”苏砚突然想起来什么:“你下午说…你外公是开药铺的?”
“在浔阳区。”林青石点点头,目光落向了旁边的剪刀上,“小时候我还经常去药柜的后面偷吃枸杞呢,结果吃的太多,都流鼻血了。”
苏砚盯着林青石的侧脸,他的下颌线在油灯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用徽墨一笔勾勒出来一般。苏砚好像能分辨出他皮肤的色差,应该吧,反正她自己这样觉得。
“所以你做菜这一方面?”
“药材和食材本就是一家。”林青石突然起身,从橱柜的深处取出一个青花瓷的坛子,“看,这是真正的九江特产。”林青石招呼苏砚。
坛盖掀开的瞬间,苏砚只感觉一股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酱料的表面结着一层晶莹的盐花,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豆豉辣椒酱?”这酱…暗红色吧,苏砚想。
“三年陈酿。”林青石用竹筷挑出一点,示意苏砚尝一尝。“用的是是五老峰的朝天椒和鄱阳湖的黑豆。”
酱料在苏砚舌尖化开的瞬间,先是感到一阵灼热,继而又转为醇厚的鲜香。更奇妙的是,她感觉她视野中突然飘过一抹鲜艳的红色。
“你能看见颜色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瞳孔扩张了。”林青石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近,他不知道何时凑到了灯盏旁。
苏砚抬头看去,发现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温暖的棕褐色,眼白处小部分泛着极淡的蓝灰色,就好像——她曾经在景德镇见过的某种古窑变釉的颜色,但苏砚眨了眨眼又变成了黑白色。
苏砚摇摇头。“医生说过我这是不可逆的。”
“但感觉…”
“对,那只是我感觉,或许因为是后天形成的,我可以调动记忆里颜色,”苏砚顿了顿接着又说,“可能色、味、嗅三者不分家吧,而你的厨艺又好,所以我吃了你做的菜,不仅感受到了味道,还能感受到颜色,但未必是能看到了。”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了远处松涛的声音。林青石点点头表示了解,站起身来,想去把窗户关上。这个时候,苏砚注意到林青石的后颈处有一块痕迹,但之前都没有发现,应该不是胎记之类的,可能是受伤了。
“明天…”林青石突然转身,正好撞上了苏砚的视线。
苏砚对着林青石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的脖子后面有点痕迹,但我分辨不出来是为什么。”
林青石往旁边侧了侧头,才想起来自己也看不到,抬起手来打算摸一下。
“哎,别摸。”苏砚打断,“万一是伤口就不好办了,用这个。”苏砚从兜里掏出手机。
林青石走到苏砚旁边坐下,坐下的林青石对苏砚来说还是有些高度,苏砚把手举高,努力拍的清晰清晰一点。
林青石只觉得脖颈后面,总是有一阵一阵的暖风拂过,红温了一些,“还好苏砚看不到颜色。”林青石想。
“你看看?”苏砚把手机举到林青石脸上,“我拍清楚了吗?”
林青石扯着苏砚的手臂往下拉了拉,“拍清楚了,就是晒伤了,不要担心。”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了一下,苏砚急忙假装研究手机,随便哦了两声。
两人沉默,苏砚觉得尴尬的很,“你刚才说明天要干嘛?要带雨具吗?”苏砚想起林青石刚才没说完的话,随口问道,也是为了打破尴尬。
“明天晴天。”林青石顺着她递过来的话说,走回灶台边,开始收拾厨具,“白露之后的庐山,晨雾散的很快的。”
林青石的动作干净利落,铁锅与锅铲之间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苏砚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不经意之间,去数他的动作节奏——每翻炒三下就停顿近半秒的时间,像是一种旋律。
“你以前…”苏砚犹豫着开口,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些冒昧,“在餐馆工作过?”
林青石的手顿了一下“在浔阳楼学了五年。”他又拿起磨刀石,开始去打磨那把踩桂花用的剪刀,“后来呢,我又去景德镇待了两年。”
“景德镇?学陶瓷?”
“学看火候。”林青石手下的磨刀石在剪刀刃口处发出规律的沙沙声,“窑变釉的颜色的变化,和炖高汤时汤色的变化是一个道理。”
听林青石这么说,苏砚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景德镇见过的那种窑变釉——它们在阳光下会从靛蓝渐渐变成紫红色。当时她还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试图也调配出那种颜色,但失败了,因为调出来的颜色时钟差了几分神韵。
“所以你能看出……”
“对,釉色在窑温变化时会有七个阶段的色相。”林青石举起手中的剪刀对着光检查刃口。“你的瞳孔在尝到不同味道时,也会有不同的收缩频率。”
“我觉得我好像不是尝到了味道,而是尝到了颜色。”剪刀在灯光下折射出来一道冷光,正好映在了墙面的日历上。苏砚突然发现那是去年的日历,图案是庐山含鄱口的云海,她感觉那云层边缘应该是一抹极淡的紫灰色。
“那日历上的云是紫灰色吗?”林青石走过去细细看去,真的在云层边缘处找到了紫灰色。
林青石扭过头,带着质疑。
“我只是感觉。”苏砚说。
“该休息了。”林青石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些什么。
林青石吹灭油灯,月光立刻透过了窗户洒进来。林青石的轮廓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用钢笔勾勒出的素描一般。
苏砚在起身时,不小心碰到了茶杯,杯中残留的茶汤在桌面上漫开,在月光下泛着光。她下意识用手指蘸了一点,在桌面上画了道曲线,应该是很深的琥珀色吧。
“像三叠泉的轮廓。”林青石突然说。
苏砚抬起头,发现林青石正对着她画的那道水痕微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笑,以前只是雇主和向导之间的疏离,现在好像毫无保留了,林青石的眼角细看还浮现出细小的纹路,好似那宣纸上晕开的墨迹。
“那说明我画技还在。”苏砚也扬起嘴角。“晚安。”她轻声说。
回到客房,苏砚点亮床头的油灯,从行李箱的底层中取出那个铝制颜料盒。许久未用的它们已经干裂,她用小刀刮下来一些钛白色的粉末,混着茶水调开时,苏砚却觉得它分外纯净。她尝试用它在素描本的边缘上色,应该带着些蓝灰调吧,像是林青石那个布衫在月光下的颜色,当然,这一切都是苏砚的感觉。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捣药声,节奏沉稳有力,苏砚透过窗户看去,是林青石沐浴在月光下,正在用石臼研磨着什么,每一下好像都激起了细小的闪光。她突然想起林青石说过的石耳酒,这也许就是他准备的药材。
“辛苦了,”苏砚轻声说。“但要学着接受。”
晨光微现时,苏砚被轻微的敲门声唤醒,开门就看见林青石已经收拾妥当,背上背着箩筐,腰间还挂着那把老剪刀。
“雾刚好散了。”林青石说,他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凝结,耳尖也被风吹的变了色,应该通红了吧应该,苏砚像,大概像两颗熟透的山楂。
“等我一会,马上来。”
东林寺后山的小径上铺满了露水,踩上去悄无声息。林青石依旧走在前面半步,时不时的扒开横在两人面前的枝桠。苏砚注意到他的布鞋已经被露水打湿了,边缘处泛起了深色的水痕。
“闻到了吗?”林青石突然停下。
苏砚闭上眼睛细心感受,山间的微风送来了一阵甜香,像是打翻了一罐蜂蜜。
两人转过山石,整片桂花豁然出现在眼前,朝阳刚刚跃出云海,苏砚感觉眼前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明亮色彩,是比记忆里的硌黄更鲜黄的颜色,或许朝阳给每一簇桂花镀上了金边吧。
“日出时的桂花精油含量最高。”林青石从箩筐里取出细麻布铺在树底下,“像这种接住能自然掉落的,香气是最足的。”
苏砚和林青石两人并肩站在树下,看着晨风拂过枝头,金黄的桂花如细雨般飘落。苏砚伸手接住一簇,小小的桂花在她的掌心滚动,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苏砚抬头便看见林青石关切的眼光。
“金黄色,更准确的说是硌黄加钛白调和出来的。”
“能看清颜色了?”林青石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这晨光。
“感觉。”苏砚摇摇头。
林青石看着自己肩头落下的桂花,“你说的没错,是金黄色。”
苏砚嘴角扬起微笑,想要蹲下去捡落在麻布上的花朵。
“别用手。”林青石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而留下的茧,触感虽略显粗糙却又有温暖,“直接用手会氧化花瓣。”他递来一把竹镊子,柄上还缠着丝线。
“绿色的?”苏砚端详了一会问道。
“接近了,但准确来说是青色。”
“好吧。”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林青石从腰间取下剪刀,开始剪去枝头的花簇。他的动作精准而轻柔,而且每次下剪时都避开新生的花芽。
苏砚看着林青石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切文思豆腐的神情————那种全神贯注,仿佛在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食材。
“尝尝。”林青石突然递来一枝带着露水的桂花。
苏砚接过来,轻轻咬住一朵小花,甜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绽放。更神奇的是她的视野中突然涌现出更多的色彩———翠绿的树叶、褐灰的树皮,甚至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这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清晰。
苏砚不敢眨眼睛,她太久没看过这么丰富的颜色了。
“九江有句老话叫开眼。结合你有时能看见颜色有时能感觉颜色,我觉得八九不离十。”林青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外公说,尝过白露后第一茬的金桂,瞎子都能看见三成颜色。”
“看…感受到了。”苏砚原本要说看见了,但一眨眼眼里的世界又变成了灰色。
两人把桂花收拢好,回程时,他们的箩筐里铺满了金黄的桂花。林青石依旧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停下来采集路边的野果。苏砚发现自己的感觉越来越准时,时不时得跟林青石确认,苏砚感觉不准的,林青石会纠正。
“东林寺的师父们等着这个做桂花酱,”林青石指向前方的石阶,“去年做的还埋在银杏树下。”
石阶尽头站着慧明老僧,正笑眯眯地等着他们。老人接过箩筐,突然对苏砚说:“感觉如何?”
“感觉不错。”
老人点点头,“那可能是老林的石耳酒管用了。”慧明眨眨眼。“他可是把珍藏三年的陈酿都拿出来了。”
林青石清咳一声,“我那只能强身健体啊。”转身便去看寺前的晒架。苏砚注意到他的耳朵与他周围的皮肤灰度不大一样,或许是耳朵红了吧,可能因为慧明师父的玩笑。
“如果耳朵红了的话,现在林青石又在阳光底下,可能是粉橙色,像什么呢?”苏砚在心里想,“像…我在佛罗伦萨见过的文艺复兴时,壁画的底色。”
“尝尝?去年酿的桂花蜜。”慧明的话打断了苏砚的思考。
慧明递过来一个陶罐,“刚才听林青石说起来,还想着问问师父能不能尝尝,现在如愿了。”
惠明笑眯眯地,也不说话,只是又递来了一只勺子,苏砚接过来,从陶罐里取出一勺,蜜糖拉出细长的丝,苏砚尝了一口,甜香立刻充满口腔。
“感觉如何?”
“感觉…橙红色。”苏砚的视野中只看到了惠明的袈裟。
“感觉不错。”惠明笑着拍了拍手。
惠明转身又走到佛龛处,从后面取出了个布包,递给苏砚。
苏砚连忙放下手中的陶罐,嘴里叼着勺子,用双手接过。
布包里是一套精致的砚台,应该是青花瓷的,釉色也清亮,应该泛着些淡灰色。
“景德镇的窑变釉。”惠明微笑说。
苏砚看着手里的砚台,她的指尖还在摩挲冰凉的釉面。
阳光透过树的枝桠,在青花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砚抬头寻找林青石的身影,发现他正站在寺前的古松下,手里捧着新踩的野菊,金黄色的。
这一刻,苏砚才彻底明白,色彩的真谛,或许不是只能用眼睛看到的,更像是记忆、情感和温度的交织。就好像林青石熬的那碗石耳汤,看似朴素,却蕴含着整个庐山里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