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许尔青云志

见世子殿下与自家将军千金竟要比试鸟铳,左家军麾下亲信将领们连忙于校场之上,速令众军暂且散开。

等待亲兵调取鸟铳前。

左梦梅立于世子右侧作一标准将官揖礼,躬身抱手齐眼而敬问道:

“殿下可知军中火器检校之规?”

“本世子久居王府,未经行伍历练,还请左小娘子明示。”

得朱常澜之意,左梦梅随即侧身前指。

只见大约百步之外,有四五兵士各持两扇阔木竖牌,立于校场正中。

左梦梅说道:

“火器操练需于八十步外立一五尺高、二尺阔之木牌,以鸟铳射之,三发一中为平,十发七中为精。”

言语之际。

左军亲兵已将考校木牌设置完毕。

而疼爱养女的左良玉,又亲手挑选出一杆鸟铳递给左梦梅,以防中途炸膛。

其间还趁机与其附耳一番。

但这位左小娘子脸上却是不以为然之意。

眼神之中倒还有些娇嗔其父。

接过鸟铳之后。

但见其反手持木柄斜靠于肩。

其人秀发盘髻、剑眉星目。

远观确似一长相豪雅伶俐之飒爽女将。

“可惜了,秦良玉女将军只能算是个特例,且还是代领这石柱宣慰使之位方可领兵。”

“想凭女身出将仍无太多可能,就算左良玉将其带在身边。大多也只是临时起意为之,兼顾避免家眷被他人挟制。”

腹诽之余。

朱常澜不禁想到这左梦梅历史上的结局:

因左良玉为李自成大败于朱仙镇。

麾下堪称亲信的一万精锐死伤殆尽,只得于多地仓皇逃窜,致使家中女眷尽数被闯军捉去。

而这左梦梅亦是被李自成强嫁于麾下前锋将领,之后便于史册记载中彻底消失。

“承蒙殿下宽宏,愿与小女嬉闹一二,真可谓折煞卑职了。”

见世子殿下独身静立。

人到中年、深谙官场之道的左良玉凑上前来,与朱常澜交谈一二。

“前几日收悉殿下信语,本想立刻赶赴,无奈手中诸事太过繁杂,且需为手下将士斩首造册,适才耽误了些许时间。”

说话之间,眼中暗含示好之相。

毕竟左良玉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为叔父带大,家中更无显贵依靠。

现今这平贼将军兼太子少保之位。

可谓全靠拼死搏杀所得。

先前与杨嗣昌决裂。

根源亦是由于其试图借贺人龙而取左良玉代之。

如今得了这襄藩世子亲自接引,自然是得好好挂靠。

争取依傍住襄藩贵胄这颗大树。

“昆山无需这般自作低位。”

朱常澜瞅准左良玉耿耿于怀的“平贼将军”之位,继续顺毛夸赞道:

“现今贼寇四起,尔为平贼将军,先后于玛瑙山、房县大败献贼,可谓国之柱石、诸将之楷模。”

“殿下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就在左良玉准备继续客套一阵时。

朱常澜向一旁看去。

只见这左梦梅在原地自行踱步,并时不时还往朱常澜处窥伺。

“左将军,看来令千金似有些跃跃欲试。”朱常澜说道,“正好本世子惯用之猎铳还未取来,不妨先请小娘子练射。”

本就在一旁假意等候,实则暗中探听两人动静的左梦梅,自是狡黠一笑。

而后便未等其父下令,便命四周军士各自就位,且看这左大小姐射铳之姿。

“这...还望殿下恕罪,小女性子有些娇肆,且待卑职训斥一二。”

“无妨,左将军,今日乃是我有求于诸位,况且难得一见喜好火器兵刃之军中娘子,何须为一二礼节败兴。”

听闻世子殿下如此发话,左良玉自然不再作声。

两人前方。

左梦梅手持鸟铳走下校阅台。

放置火药、弹丸,并点燃火绳之后。

再将鸟铳平举于肩前。

一双星目霎时锐利,沿铳身直对前方标圆木牌。

之后。

只听铳声一响、火烟弥漫。

左梦梅一发正射,中木牌标圆之内。

而后又是随手将鸟铳扔于亲信,等其擦拭铳管之内残留火药。

远远望去。

这弹丸虽未中红心。

但考虑到明军所用鸟铳散点极其混乱。

而这左梦梅竟能于百步之距离铳发命中且落点大差不差。

着实已属难得。

“三发中一为平,如今左娘子一铳即中,着实令本世子佩服。”

听见先前曾以炮战大败张献忠彪骑的世子殿下夸赞自己。

这左梦梅自是乐至兴起。

转头就朝朱常澜直言道:“谢殿下。”

“你....!”

见自家女儿如此不知规矩,左良玉险些怒骂出口。

只恐位于世子驾前才不敢说些腌臜话。

而左梦梅见父亲、兄长皆在世子背后挥手暗示,适才反应过来将揖礼补上:

“.....民女左氏谢殿下夸赞。”

“左小娘子铳射之法老成精湛,若是拘泥此等礼数,倒是显得本世子有些略煞风情了。”

朱常澜特许左梦梅无需过度行礼后,又示意对方再来射铳一二。

见世子殿下如此通透。

这位左小娘子自然脸上一喜。

随后再度从亲信兵士手中接过鸟铳回位。

又见其接连击发四铳,最后听得远方兵士报呈为两中两脱。

当然,诸如装填火药弹丸或是清理铳管之类的细杂活,均由一旁兵士负责。

待左梦梅回身校阅台上,拱手作礼以示射铳完毕。

台下兵士们见状纷纷喝彩。

就连朱常澜也是略显钦佩地说道:

“五发三中,着实不易。”

这话并非吹捧。

本身明军考校所要求八十步约为现代130米。

大致可视为明制鸟铳射击稳定阈值距离。

若是距离再远一些。

就无法有效保证弹丸命中的准确度,同时也会对破甲效果产生影响。

而这左梦梅将木牌设置于百步外。

竟还能持鸟铳五中三发,此等技艺足以媲美较为老练兵士。

更是可见其人私下定然苦练此道甚久。

“自秦良玉后,诸多将领之女皆有效仿之行,然大多只是时兴一阵就已作罢。”

“但这位左梦梅,倒像是真的想要投身行伍,此等鸟铳射术,没个数载练不出来。”

就连朱常澜身旁陪同出行的李典仪都不得不赞上一句:

“殿下,稍后试铳,可有把握?不然可由卑职代劳,反正横竖也是个输。”

“李典仪,何须如此?总不见得本世子就必然不如这位左小娘子吧?”

看着世子殿下满脸稳操胜券之模样。

再见远方有一仪卫取得所谓世子猎铳后驰马飞速而来。

李典仪顿时明白这朱常澜欲行何事。

“....殿下,这么做是否有些....”

“左良玉麾下兵痞众多,若是之后想要加以震慑,令其等不得自扰百姓,今日就得稍稍立威一二。”

轻言回应完李典仪。

只见朱常澜稍挽长袍下挂,并从飞驰而来的仪卫手中接过鸟铳。

待其检视铳管其中无恙。

世子殿下便取来火药弹丸,自行走至射铳位置。

“左小娘子,献丑了。”

语毕。

朱常澜举起手中鸟铳,借准星直瞄前方木牌点火击发。

其势无比迅猛。

丝毫不似左梦梅那般射前还需停歇敛息。

砰!

但听铳声响起,见得浓烟滚起之后。

前方兵士随即大声通报道:“殿下正中圆心红点!!”

.........

稍晚些时候。

待校阅结束,左良玉携一众亲信将领拜入进贤郡王府邸之内。

“拜见襄世子千岁殿下!”

郡王府正殿内。

左良玉携其一子一女朝主座行完叩拜大礼,并向张克俭所在之位低眉作揖。

双方互相应答客套完毕后。

此番客调拜会流程才算大体完成。

而后,朱常澜当即命周围襄王府内官婢女清点慰问之品,并于稍后送往青龙山大营,以犒赏此行随左良玉而来的五千余名精锐兵士。

至于张克俭,自是本就对这套客套程序不爽已久。

刚一结束。

张克俭就令左良玉尽快派亲兵将领赶去县衙,领取造册誊抄并随本地各吏熟悉查田之法。

“先前听闻殿下久居襄阳之内,喜闻女乐之声,今日一见,竟没想到还如此精通鸟铳射法,百步木牌五发五中,翻遍卑职麾下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殿下相比之人。”

待张倔牛领走左梦庚及三四名亲信将领离去。

左良玉又随着世子于府邸园内闲逛,并就先前校场射铳结果吹捧一番。

至于那位素来以行伍中人自居的左小娘子。

自是略有些许不服。

但因射铳结果做不得假,也只得老老实实认输。

默默跟在父亲及世子殿下身后不再言语。

听得前方二人公务吹捧之余。

左梦梅忽像是见得一稀奇之物一般,不由得插言问道:

“敢问殿下,这襄王府上婢女都需习练拳脚吗?”

“未曾有....”

朱常澜本能地想要一口否定。

可当他顺着左小娘子视线看去时。

却见得令红独自一人于假园之中,继续苦练李典仪所授拳脚把式。

“还请殿下恕罪!先前随行赶赴校阅,未曾叮嘱这令红今日有贵客来府,且等卑职带其...”

“李典仪,这令红也是奉我之命在苦练拳脚,哪怕你这师傅不再也如此刻苦,事后可以我名义赏赐一二。”

叫住随行仪卫后,朱常澜又向左梦梅解释道:

“左娘子,此女名唤令红,乃是府上新进婢女,前几日随本世子偶遇贼寇劫掠,脱险后也想为府上尽份薄力,故而许其随仪卫操练拳脚功夫。”

“正好,且叫她来陪我练练!”

“混账!”左良玉见状再也难忍,直接低声训斥左梦梅道:“殿下先前客套一二,你这妮子还当真了?怎可在世子之前如此无礼?”

“左将军言重了,先前校场上本世子许了令千金无需多礼,自是作数的。”

说着,朱常澜想到正好可借势将这左梦梅支走,便命人唤得令红前来,指名由其陪左将军爱女到附近散心。

“殿下这般通透,倒是爹爹你老是讲些什么礼法之事,着实令人无趣。”

仗着有世子特许。

左梦梅朝其父娇嗔一句后,随即随仪卫前去找那婢女令红讨教起拳脚功夫来。

“...唉,还请殿下切莫怪罪,我这小女....”

“无妨,左将军倒也莫放心上。”

见周围仅剩王府仪卫及左良玉麾下三两亲信。

朱常澜便朝一旁厢房之中邀请道:

“本世子前几日自创一刑讯之法,不知左将军可愿一观?”

“蒙世子盛邀,可是折煞卑职了。”

入得厢房之后。

顿时便有一阵腥臭味道扑面而来。

左良玉等定睛细看。

只见整个厢房之内窗口皆已封死。

若是闭上大门,屋内定将无一丝亮光。

而在厢房正中另有一套躺卧刑架,其上沾满斑斑血迹。

饶是这位久经杀阵的平贼将军,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啪嗒、啪嗒、啪嗒。

就在左良玉踌躇不前,不知是否要踏入这昏暗之中时。

却见朱常澜一脚踏入,整个人背手而行,直至没入厢房内黑暗之中。

“殿下,可是另有话要说?”

“左将军是个明白人,本世子此间也就不作其他废话。”

朱常澜立于黑暗之中缓缓说道:

“此番奉圣命前来处置福藩王庄,期间却是受得本地乡间劣绅屡次干扰,为恐圣命有失,还需请左将军配合一二。”

“此事卑职自是知晓,殿下先前不是声称已有确凿证物吗,如是这般照证抓人即是,该斩则斩该抄则抄,何须此间密谈?”

先前密信联络时。

请动这左家军的筹码。

便是承诺此间士绅大户抄没所得大部可归左良玉。

其余诸如佃户、田亩之类则由朱常澜处置。

除此之外,调走左良玉也能为李定国等离开湖广留下窗口。

毕竟此时张献忠势力还不能覆灭。

不然要是张献忠麾下将领尽归李自成。

朱常澜原预计于一年后的守城之战极有可能会玩崩。

“先前谈好之事,本世子并无意更改。”

朱常澜继续借助刑房环境压迫。

试图在气势上,与这位身经百战且起于微末的平贼将军相当。

“此间交涉,只为一个理由:还请左将军稍后行事时,务必约束部下兵士,滥杀大户及其族裔即可,莫要残害本地黔首黎民。”

左良玉闻言说道:“殿下如此爱惜民生,真可谓本地百姓之福。”

其人看似谦卑,实则是在暗中等候朱常澜提出价码。

而朱常澜自是明白其缘由:

由于朝廷久不发饷。

这左良玉向来只靠劫掠凑足钱粮,以此维系军队战力士气。

故而其曾与部下约法三章,只要不劫掠官员宗藩,他左良玉就不会干涉个中之事。

若想令他违背前言约束部下,朱常澜这边就得拿出额外的东西才行。

“将军不是向来忌惮杨督师意欲扶持贺人龙及其部下,以求替代尔等吗。”

“这....!”左良玉心中一惊。

这杨嗣昌私应贺人龙平贼将军以求制衡自己之事,明明只有当事三人知晓才对。

怎么这位襄世子殿下竟能说出个中秘辛?

“不仅如此,我素知将军自幼贫苦,所求者无非功名二字。”

说着,朱常澜又令仪卫进入,从此间及左右厢房暗箱之中,先后取来堆叠好的数百枚头颅。

正是先前被他与李定国合力劫杀的尚家老小及家丁。

“按朝廷人头造册记功规矩,首级不仅需要五官完整,且须带有佐证甲胄。”

“这些头颅先前斩下后,幸得早春冷峭还未腐败过甚,加之另有劣质皮甲佐证,足够为将军请上不少功劳。”

“除此之外,本世子先前还曾无意之中涉险,几遭贼寇孙可望围杀,幸得最后脱困。”

“相关行踪出入,皆有王府属官造册,事后只要稍稍篡改一番,皆可全数计为将军之功劳。”

“斩首贼寇三百余,同时救下亲王世子,事后又协助搜捕暗通贼寇之劣绅。”

“待我事后亲自以圣命口谕差事之由,向圣上禀命将军立下如此三件大功,届时又何需再去与那贺人龙争抢区区平贼将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