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弟弟还活着

“是承瑾姑娘吗?”来者的声音压得低哑,带着熟稔的暖意。

“郑伯?”承瑾确认是邻居郑五。他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光线下的鬓角霜白可见。

郑五的发髻用粗麻布绳松松地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身上的青布直裾式薄袄洗得发白,肩头打着补丁,别在腰间的旱烟袋还是承瑾祖父在时赠予的。小时候她总喜欢去郑五家与其子女们一起玩耍。

“我看见门口有脚印,猜测估计是你回来了。”郑五叹息道,“太惨了,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为了何事?官府来现场后,到现在也还没音信。”

那天胆小的他,怕死,却只躲在一墙之隔的墙根处,那夜听到的让他夜夜不能寐,后悔没伸手相救,又暗自庆幸他们一家还活着。

其实他自己是清楚的,他良心上过不去。

“听说是左右邻舍替我们报了官,安葬了我的家人们,感激您们让我家人得已入土。”承瑾转向郑五跪下作揖。

就信当时该千刀万剐的行凶者说的是真的,一幅《百花争艳》,全家要被屠杀。她手里的金银箔被她掐出皱褶。

“承瑾感激不尽!今生若不能报答谢之恩,来生也要报答郑伯和左右邻舍的大恩大德。”承瑾淌泪,楚楚可怜。

“别这般见外,任谁都不忍乡里乡亲遭如此大难。”郑五忙攥住承瑾的双臂,拉她起来,“我郑五从西北逃难到江南来,没少受你祖父他们的接济。”郑五由衷之言溢于言表。

待承瑾祭拜家人时,郑五回家带来两个热乎的煎饼,还有承瑾的户籍。

“瑾儿,这是我婆姨才做的,你趁热吃!”郑五将煎饼和户籍递予承瑾,朴实的汉子,是想减轻自己那过不去的心坎病。

郑五口中的婆姨,便是他的夫人。

灯笼光随风摇曳,映照着地上摆放的祭品。

承瑾接过饼,咬了一口,温热的麦香混着泪意涌进喉咙。

“你弟弟承风也还活着,你弟去了黔山。你去找南街济世堂的李大夫,他担心歹人再次杀回来,好心让你弟投奔他的远房亲戚了。”郑五向承瑾透露,“当时大家伙没见你,也不知你是死是活,李大夫医者仁心,不忍怀迟老弟的血脉就此断送。”

承瑾听到此消息,喜极而泣。——弟弟还活着?!

弟弟还活着——是的是的,刚郑伯是这样说的,照说不会有假,应该是真的!

承瑾激动不已,再次给郑五下跪,“承瑾今生若不能报大家的恩情,来世也一定报答!”

“只是这眼下就到岁除了……”郑五慌忙扶起承瑾,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且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承瑾点头,望着郑五匆匆离去的背影纳闷,只见半刻后,郑五便匆促而来,手里提了一个布囊和一个小葫芦。

郑五将布囊和小葫芦递到承瑾手中,说道:“我让我那婆姨给你装了些粮水。”

“郑伯——”承瑾热泪盈眶,原来郑五是给她备干粮和水去了。

“瑾儿,你今晚可有地儿过夜吗?”郑五关心道。

“有的,就在街中的客栈租了一间客舍。”承瑾答道。

“有就好,有就好。”郑五心疼地说道,“瑾儿,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找李大夫打听你弟弟在黔山的位置。”

“郑伯,太晚了,我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去问李大夫。”承瑾望了望夜幕下的雪地,郑五这薄袄在寒夜根本抵不住。

“那你路上小心为好。”

“郑伯,我先去向左右邻舍叩谢后再去李大夫那。”

“叩啥谢!罢了罢了,乡里乡亲的不兴这套。”郑五挥手,“你家逢此难,外人各种说辞,都以为你也已惨遭不测。乡亲们都是自发地合力安葬你的家人,你日后能还你姜家清白,再来答谢我们也不迟。”

承瑾欲要坚持,郑五苦口婆心道:“瑾儿,瞅着是到了戍时,听郑伯的,你还是早些去李大夫家先打听承风的去处。记得你的户籍要保管好。”

承瑾点头,顺从地提着食盒和布囊,背着小葫芦,向郑五深深行了礼,再一步三回头地叩拜家人们的亡灵,然后匆匆踏雪向南街李大夫家的方向而去。

一阵寒风袭来,承瑾似是听到郑五的婆姨担忧的声音,“我本想拉着不让你进去的。那里面怕是冤魂不散……”

承瑾能理解郑五婆姨的担忧。承瑾这心里头是对郑五万分感激的,他不仅给了她食物和水,更是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承风还活着!

是的,承风还活着,弟弟还活在这世界上!这个给她食水的邻居,曾受过她姜家小恩小惠的大西北汉子不会骗她。

她承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活着!

一定要找到弟弟,一定要!要与弟弟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狐裘很暖和,寒夜虽冷,脸被冻得发僵,身子是热乎的,乃至于她这还没到李大夫家,都有温热的汗珠爬上后背。

济世堂,就在承瑾眼前十米开外。

济世堂的圆灯笼在风雪里晃晃悠悠,昏黄的灯影将“济世堂”三个金字映在结了冰的青石板上。

药香从门缝里渗出来,混着雪花的冷冽,在檐下凝成白雾。柜台后的李大夫眯着眼拨算珠,算盘珠子碰撞声混着药碾子咯咯地响。

药童正碾着莱菔子,黄棕色的药末从碾槽的缝里面漏出来,落在红毡布上。

“李大夫,劳烦您开一下门!”

屋外响起声线清透的少女声。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来问诊?”药童小声嘀咕。

“去开门看看。”李大夫抬眼,示意药童先去开门。

李大夫是个老郎中,心地善良,菩萨心肠。

“这么晚了,是来请大夫瞧病的吗?若不是太急,明天……”

药童话未说完,承瑾惟恐药童关门,忙说道:“我不是来瞧病的,我是来向李大夫打听我家弟弟的去向!”

“喔?那你先在这里候着,容我先去通报一声。”药童见小脸通红且气喘吁吁的承瑾,客气道。

“小哥儿,跟李大夫说我是街尾的姜家女子承瑾,我来向大夫打听我家弟弟的下落的!”

“是那家家里老小被害的姜家?”药童一激灵,被他盯着的承瑾点点头,他瞌睡也被惊退了,“姑娘稍等,我这就去禀告先生!”

药童急匆匆跑到屋内,片刻后再兴匆匆出现在承瑾面前,“姑娘快随我进屋!”药童环视周遭,这才安心关门。

“真是姜家女儿!”李大夫要比他的药童冷静些。

后堂的土黄色砂锅煲着药,汤药“咕嘟咕嘟”冒着泡,砂锅裂缝里渗出深褐色的药汁,在泥灶上洇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药童赶紧前来添了一把柴火,火星子溅在墙上贴着的《本草图经》上,图中长白山上人参画像被熏得发黄,须根栩栩如生仿佛活了似的蜷曲。

“大夫,我弟弟承风真的活着吗?”

急切且惊喜的声音虽然在后厅响起,这来后堂添柴熬药的药童也为之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