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纸上谈兵的爱

顾淮关于“文学论坛初遇”的故事,像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糖衣是浪漫的滤镜和宿命般的巧合,内里却是苦涩的、我无法消化的陌生感。它没能打开记忆的闸门,反而在我和他之间,那层无形的毛玻璃似乎更厚了。我沉默地喝完了那杯温牛奶,牛奶的暖意流进胃里,却没能驱散心头的寒意。

接下来的几天,顾淮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开始了他的“记忆唤醒工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种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次惊扰我的谨慎,以及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灼热的期待。这期待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空茫的心上。

他的第一个“武器”,是我的书。

那天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阳台的玻璃顶洒下温暖的光斑。顾淮没有提议外出,而是从客厅那面令人望而生畏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几本书。硬壳精装,封面设计或抽象迷幻,或沉静深邃,无一例外都印着同一个名字:林悠。

他把书轻轻放在我面前的藤编小圆几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供奉的庄重。

“悠悠,这些都是你的孩子。”他指着那些书,声音里充满自豪,“看看它们?也许……能想起点什么?”他拉过旁边的藤凳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紧紧锁住我的脸,像一个等待奇迹发生的信徒。

我迟疑地拿起最上面一本,深蓝色的封面,烫银的线条勾勒出漩涡状的迷宫图案——《梦魇回廊》。指尖划过冰冷的书脊,翻开扉页。内页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印着小小的出版信息和版次。再翻,是目录,章节标题像一个个神秘的咒语:“阈限之厅”、“潜意识回廊”、“记忆碎片陷阱”……这些词藻华丽而陌生,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我随意翻到中间一页,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她站在回廊的尽头,脚下是流动的、由无数破碎面孔组成的黑色河流。每一张面孔都在无声地尖叫,那是被遗忘的记忆发出的最后悲鸣。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如同镜面般的墙壁,墙壁里映出的却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片更深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文字像冰冷的溪水,流过我的视网膜,却无法渗入那片干涸龟裂的记忆土壤。我读着,努力去理解,去感受,甚至试图在脑海中构建那个“回廊尽头”的场景。然而,什么都没有。没有画面,没有情绪,没有那种创作者书写自己心血时理应产生的、哪怕一丝微弱的共鸣。这些文字,这些精心编织的梦魇世界,对我而言,只是一堆排列组合奇特的符号。那个能构建出如此复杂精神图景的作者林悠,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遥远得无法触及。

我抬起头,对上顾淮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那眼神太亮,太烫,几乎要将我灼伤。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我……看不懂。”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无力和愧疚。“感觉……很陌生。不像我写的。”

顾淮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他嘴角勉强牵起的笑容也僵住了,一丝清晰的失落爬上他的眉梢。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将那失落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一种更温和、更具引导性的语气:

“没关系,悠悠,不着急。可能……需要点时间。”他拿起另一本书,封面是流动的、水彩般的色彩,《意识之海漂流》,“这本呢?你写这本的时候状态特别好,说找到了‘意识流动’的诀窍,像在深海里自由潜泳。”

他热切地翻动着书页,试图找出某个他认为精彩或关键的段落。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他下巴上那层青色胡茬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那抹固执的、不肯放弃的微光。看着他这样,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尖。为了这份固执的坚持,也为了那个被这些书证明存在过、此刻却彻底迷失的自己。

我别开脸,看向窗外摇曳的绿萝叶子,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纸上谈兵”的计划受挫,顾淮很快调整了策略。他决定带我去“实地”。

“时光转角”咖啡馆。据他描述,这是我们初遇后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也是后来经常一起消磨时光的“老地方”。

咖啡馆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街角,门面不大,墨绿色的遮阳棚,木质的招牌带着岁月的痕迹。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烘焙豆焦香和甜点奶油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暖黄的灯光,复古的皮质沙发,书架隔断,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一切都透着一种精心营造的、慵懒而文艺的氛围。

顾淮熟稔地跟吧台后一个系着深棕色围裙、留着络腮胡的男人点头打招呼:“老样子,两杯拿铁,一块提拉米苏。”他转向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悠悠,你以前最喜欢坐那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说能看到街角的梧桐树和来来往往的人,特别有故事感。”

他引着我走向那个角落。位置确实不错,临着整面落地窗,窗外是枝繁叶茂的梧桐,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坐下去很舒服,带着一种被无数人坐过后留下的温润感。

我环顾四周。环境是舒适的,甚至可以说是“熟悉”的——一种似曾相识的、在无数电影或图片里见过的咖啡馆模板般的熟悉。但这种熟悉感是泛化的,缺乏具体的、属于“林悠和顾淮”的私人烙印。我努力地在空气中捕捉,在角落的阴影里搜寻,试图找到一丝能与我脑海中那空白区域产生共鸣的细节。

没有。除了顾淮口中描述的“故事感”,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依旧只是一个环境不错的公共空间。

咖啡和甜点很快送来了。顾淮把他那杯拿铁推到我面前,杯口的拉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是颗心形。“尝尝?你以前总说这里的豆子风味很特别。”他拿起小勺,挖了一小块提拉米苏,自然地递到我嘴边,动作熟稔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浓郁的咖啡香钻入鼻腔。可可粉的味道。马斯卡彭奶酪的甜腻。勺子递到唇边,带着他的体温和期待。

我下意识地微微后仰,避开了那个过于亲昵的动作。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的尴尬和抗拒。和一个“陌生人”分享同一份甜点?这个动作所暗示的亲密程度,远远超出了我此刻对他建立的情感连接。

“我……自己来。”我低声说,拿起自己面前的勺子,挖了一小角蛋糕送进嘴里。甜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咖啡的微苦和酒香。味道不坏。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记忆里该有的、与“最爱”相匹配的惊艳或满足感。

顾淮的手僵在半空中,几秒钟后才慢慢收回。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挫败感。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咖啡,用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拉花的心形被搅成一团混沌的泡沫。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只有咖啡馆里低回的爵士乐和周围客人模糊的交谈声。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桌面投下晃动的光斑。我小口喝着咖啡,努力想从这杯饮品里,从这个空间里,榨取出哪怕一丝属于“过去”的滋味或画面。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像无声的叹息。窗外的梧桐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着这场徒劳的追忆之旅。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我们桌旁。

“顾淮?林悠?真是你们啊!好久不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笑容明媚的年轻女人。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惊喜地看着我们。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友善的好奇。

顾淮猛地抬起头,脸上的阴霾瞬间被一种刻意的、有些夸张的热情取代:“苏晴!好久不见!”他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急促,“是啊,带悠悠来……坐坐。”他刻意避开了“恢复记忆”之类的字眼。

苏晴的目光转向我,笑容依旧灿烂:“林悠,好久没看你更新博客了,最近在构思新书吗?我可是一直在追你的《呓语之城》呢,那个开放式结局太抓心了!我猜了好久主角最后到底有没有走出那个意识迷宫……”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粉丝见到偶像般的热情和熟稔。然而,“博客”?“《呓语之城》”?“意识迷宫”?这些词像一颗颗小石子砸进我空茫的意识之湖,只激起了茫然的水花。我像个局外人,听着关于“另一个我”的讨论。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陌生和不知所措。

苏晴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疑惑地看向顾淮。

顾淮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悠悠她……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在休息调整,暂时不写东西。”他飞快地解释着,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听说你升职了?恭喜啊!”

苏晴是个聪明人,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明显在掩饰什么的顾淮,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但很快便识趣地顺着顾淮的话聊起了工作。几句寒暄后,她便端着咖啡离开了,临走时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破了咖啡馆里原本就沉闷的气氛,也在我心头投下了一道更深的阴影。一个陌生的“熟人”,一段关于“我”的、我完全陌生的创作和生活片段。这个世界,似乎到处都散落着“林悠”存在的证据,唯独我自己,找不到通往那个“林悠”的门。

顾淮重新坐下,脸上的强颜欢笑消失了,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他不再试图引导我回忆,只是沉默地喝着已经凉掉的咖啡,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梧桐树叶上,眼神空洞。

我的目光,则落在了他放在桌边的那个厚厚的、用透明文件袋装订好的册子上。那册子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里面是密密麻麻打印出来的文字。封面上没有标题,只有一行手写的日期范围,涵盖了大约两年的时间。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这又是什么?他新的“唤醒”计划吗?

顾淮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册子,指尖在透明的文件袋上轻轻摩挲着,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珍贵又极其沉重的物品。

“这个……”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是我们……从认识到你出事前,所有的聊天记录。短信的,微信的,还有邮件里的一些……我,我都打印出来了。”

他把册子轻轻推到我面前,隔着透明的塑料,我能看到里面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对话记录。字体很小,很密,像一片由文字组成的、望不到边际的森林。

“我想……也许你看着我们曾经说过的话,那些日常的、琐碎的对话,”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些开心,抱怨,分享的小事,甚至是吵架……也许,能让你感觉到一点点‘真实’?感觉到……我们曾经那样亲密地存在过?”

他的眼神近乎哀求,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看着眼前这厚厚的、承载着另一个“林悠”两年生命轨迹的纸砖。它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像一座试图沟通阴阳的桥梁。顾淮的绝望和坚持,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我,让我窒息,又让我无法逃避。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塑料封面。翻开它,就是翻开一个完全陌生的、由文字构建的“我”的人生吗?那个在聊天记录里鲜活存在的林悠,与此刻这个坐在咖啡馆里、大脑一片空白的躯壳,究竟有什么关系?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甜点的气息。而我和顾淮之间,只有这本沉重的、冰冷的聊天记录册子,和他眼中那摇摇欲坠、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火光。

纸上谈兵的爱,终究无法唤醒沉睡的灵魂。但这冰冷的纸堆,会是通往过去的最后一条荆棘之路吗?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