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魏庭轩奔赴巴黎的次日下午7点钟,英国远征军第5集团军前线,军事法庭监狱里,分别关押在相邻囚室的于三黑和高虎,迎来了他们最后的晚餐。

所谓的监狱其实是用木头搭建、藏在地下的掩蔽部,临时挂上块监狱的牌子而已。

大英帝国远征军的军事法庭有两个突出的特点:第一个是快,通常审理一起案件平均时间只有20分钟;第二个是狠,死刑的判决比例一度高达25%。而死刑之外的判决基本上都是送往专门的惩戒营服劳役,因此,监狱的使用率非常低,完全没有必要专门修建。

于三黑要了一块酱牛肉、一个肘子,两个大馒头和一壶烧酒,宪兵经过一番努力,只有烧酒没找到,不得已换成了葡萄酒。

高虎从听到死刑判决的那一刻起便彻底懵了,神情恍惚,连怎么回到囚室都不知道,宪兵问他想吃什么,想了半天,脑袋一片空白,最终决定来一份和于三黑一模一样的。

酒菜上来,于三黑吧唧吧唧吃的不亦乐乎,高虎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了许久,走到门边,高声问:“三黑,你真的不怕死?”

于三黑抹了下嘴角的油,仰脖子灌下一杯葡萄酒,打了个饱嗝:“老高,这么跟你说吧:俺出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嘿嘿,真正不怕死的一个还没碰到。哼,说不怕死,那是骗鬼、装好汉。”

“怕死你还吃的那么香?”

“怕死有用吗?怕了就不用死了?俺们怕了英国人就能开恩放了咱?”于三黑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囚室,冷笑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俺们和洋鬼子签了合同摁了手印,那就是签了卖身契,把小命送到人家手里捏着。”

“老高,你留意没,俺俩被押着,从营房门口经过那会,抬死尸抬伤兵的那些英国兵瞅咱们的眼神吗?”

“俺没留意,咋了?”

“那眼神,感觉是恨不得把要俺俩给生吞活剥了。”于三黑嘿嘿一阵怪笑,“当时俺就明白了,这兵营里头,上上下下都把伤亡惨重怪到俺们头上了,你想,这还能活得了?”

高虎叹口气,“俺原以为,这洋人办事讲规矩、讲证据,不像老家的官府,净冤枉好人,这么简单的事情,法庭上怎会说不清?娘的,没想到啊,这天下乌鸦果然是一般的黑。”

于三黑骂道:“你看他们找的那个翻译,俺们中国话都不会说几句,你说好几句,他都没放个屁,这样当翻译,俺都行,哪里能讲得清楚?有理都没理了!娘的,当俺们中国人是傻子吗?就是装装样子,走个过场而已,其实他们上头一准铁了心把俺们弄死,杀鸡给猴看呢!”

于三黑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有一说一,英国人这断头饭挺好的,就是酒差点意思,不过瘾。”

高虎摇摇头,“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来,心真大啊!”

“俺五岁那年,村里来个算命的老头,说俺天生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三十。”于三黑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原来俺是不信的,觉得是老头看俺往他脚上撒尿咒俺呢。唉,如今摊上这事,不就应了吗?俺不得不信呐!娘的,反正横竖逃不过一死,只能这么想喽: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高虎沉默良久,闷声道:“三黑,是俺连累了你,真的对不住。倘若有来世——”

“老高,俺虽然丢掉性命,可不怨你。”于三黑道:“左右是个死,吃饱喝足,睡个好觉,别让自个难受了。”

高虎缓缓摇头,“俺不甘心这样死了。”

于三黑嘿嘿笑了几声,“为了女人吧?”

“你咋个知道的?”

“猜的呗。”于三黑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说给俺听听,解解闷,总比带进棺材强。”

高虎想了想,“你先说。”

“又没女人喜欢俺,讲个啥?”

“讲你的事,比如,你真的叫于三黑?俺不信。”

“俺的大名叫做于旺财,一点不好听,都叫俺的小名‘三黑’。”

死到临头,又在异国他乡,没必要再遮掩,于三黑把自己杀了官军,出来避祸的事情和盘托出,“俺表哥是个做买卖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青岛是日本人地界,不归官府管,用真名也没事。”

“原来如此。”高虎又想了一会,终于说出自己的秘密:“俺带着三个兄弟在老家给一户地主当护院,附近一伙土匪来绑票,厮杀一晚上,三个兄弟丢了性命,俺们也把土匪打死了五个,把地主两口子和儿子都给护住了,可闺女给劫走了。”

“俺气不过,悄悄跟在土匪后头进了山,趁他们人困马乏的,摸进土匪窝里头,把小姐给救了出来。”

“她胆子小,吓得脚软走不了路,土匪又在后面追,俺只能背着她走小路,在山里头转了两天才出来——”

“嗷,你把人家小姐那个了!”

“没有,俺一直规规矩矩的,没有非分之想。”

“呵呵,俺明白了,你越这样,人家小姐越喜欢你。”于三黑笑嘻嘻地说道:“不过,地主肯定看不上你这个穷护院的。”

高虎点点头,“雪梅……她非俺不嫁,俺非她不娶,她爹没法子,找俺要500个大洋的聘礼,想让俺知难而退。”

说到动情处,高虎一拳砸在墙上,“俺死了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耽误了人家、辜负了人家姑娘……”

“老高,你这人不止够意思,还是个情种啊!”

于三黑大拇指一挑,“说老实话,俺们这营里,除了魏少爷和你,俺没几个瞧得上的。”

提到魏庭轩,高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小魏是个好兄弟,可真的命苦啊!远的不说了,就说今后吧,俺俩都不在了,没人遮着,他又宁劲的厉害,早晚要吃亏。”

“那可不一定哦。”于三黑晃晃脑壳,“在俺们山东老家,靠得是路子野拳头硬有后台,魏少爷弄不过别人,这边不一样啊,人家识文断字,如今能讲英语,还会修枪炮,哪来的亏吃哦。”

高虎想了想,点点头,“不错。唉,小魏知道俺俩出事了,不知道急成啥样,俺俩明天真的死了,可不得哭惨喽。”

于三黑再次摇头,“老高,你看走眼喽,魏少爷是外柔内刚,心里头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照俺看,哼,一定在想法子救俺俩呢。”

希望的光芒在高虎眼里转瞬即逝,“可他又能想出啥法子呢?唉,还不是白费力气。”

“魏少爷把俺俩当哥哥看,救不救得了是一回事,救不救是另外一回事。”

“俺也是把他当亲弟弟看,早知今日,不如……”

高虎叹口气,摇摇头。

“不如啥?”于三黑追问道:“拜把子吗?哈哈,俺俩想到一块去了。”

高虎昂首向天,“要是俺俩能逃过这一劫,出去之后,俺们三个赶紧结拜成异姓兄弟。”

于三黑笑道:“那一定得找个桃园才像样,呵呵。”

于三黑和高虎各自向对方袒露自己深埋心底的秘密,信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为了缓解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两人在囚室门口坐下,彻夜长谈。